便是习惯了夜路行军的周将军都有些吃不消;至于那新封的左将军李止戈,似乎从那晚宫宴后,他便鲜少言语,脸色苍白。
  本该十四日的路程,一行人硬生生行了七日,便到了最西北的城——苍城。
  到达苍城后,郁殊便同周统众人分道而行。
  他住在一户钱庄旁的客栈,那钱庄,是沈辞所说,那五千两银票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白日里便看着钱庄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夜晚有时会驾马茫然于苍城内游荡。
  在苍城待了整整十日后,西北战报传来,郁殊终于动身离开了。
  一路天色阴沉,黄沙阵阵,郁殊坐在马车内,一遍遍想着那个女人是有多想逃避他,竟只身来到此处。
  固永镇是苍城最西北的一处城镇,出得此处,便距军营不远了。
  只是未曾想黄昏时,西风更紧,黄沙翻滚的厉害,行程慢了好多。
  当马车行入固永镇的老城门处时,郁殊便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酒味——他对酒味越发敏感了。
  肺腑一阵翻涌,喉咙紧缩的酸痛。
  郁殊拿过素白丝绸,苍白又瘦削的指尖攥着绸子,掩住口鼻。
  “王爷,”一阵马蹄声响在轿窗外,高卫轻道,“前方有间酒馆,属下已命人快马而行,可能会有些许颠簸。”
  郁殊垂眸,声音慵懒:“嗯。”
  却在此时,他听见一阵不同于身边人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很是缓慢,与他们相对而行。
  郁殊凝眉,只觉那股酒味越发重了,他掩着口鼻的力道都重了许多。
  擦身而过。
  马车仍旧前行,比方才慢了些。萦绕在鼻息间的酒味总算淡去,可肺腑的难受却仍存在。
  “老板娘,你家那掌柜的今日竟然未曾喝醉啊。”身后,有调侃声传来。
  郁殊眯眸,不想听也听入耳了。
  “嗯。”女声轻应声若隐若现传来,很是朦胧。
  郁殊猛地睁眼,手不觉死死攥着轿窗,手中素白丝绸顷刻被西风裹挟,飘落在一片黄沙之中。
  高卫一直跟在身侧,看见轿窗内探出来的苍白指尖,心中不解,忙问道:“王爷?”
  郁殊并未作声,唇毫无血色,仍愣愣看着微微摇晃的轿帘,良久……
  “方才,有人?”他沉声道。
  高卫顿了下:“有几户摊贩,及一个驾马提着酒坛的大漠女子。”
  不是她。
  她酒量不佳,所以从不嗜酒。
  大抵……又是幻觉吧。
  就像无数次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阿郁,阿郁”一样,回过头去,看见的总是一场空。
  时日久了,再听见她的声音,他也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不被惊扰半分了。
  “王爷可要折返?”高卫低低询问。
  “不用,”郁殊垂眸,他不喜方才那阵阵酒气,“全速前行。”
  ……
  苏棠回到酒馆时,易齐正安安稳稳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壶酒,一面铜镜。
  他左看看酒壶,右瞧瞧铜镜,最终万分艰难的将铜镜拿了起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易掌柜竟没有饮酒?”苏棠边道边转身将酒馆大门上了栓,锁好后方才走到桌旁坐下。
  易齐睨她一眼:“少在这儿猫哭耗子,”话落,他陡然站起身凑到苏棠跟前,“你认真瞧瞧,我眼角可是起了细纹?”
  苏棠凝眉,看着近在眼前的脸:“我对你不感兴趣。”
  易齐“嗖”的一声收回身子,重新打量着铜镜里的自个儿,下刻又想到什么,看向门口:“怎的突然落锁了?”
  以往即便关了酒馆大门,可周围相熟的酒客推门而入,仍能打酒。今日竟然将门栓栓上了。
  “这段时日怕是要打仗,还是小心些好。”苏棠道。
  没说的是,她心中觉得很是诡异。尤其方才在市集碰见的那一伙人马后,那种诡异感越发深厚。
  大抵是最近打仗,苍城与京城那边均派人前来,这才出现好些中原面孔。
  等这起争端结束吧,她想,结束了,便好了。
  ……
  郁殊刚到西北军营,连休息都未曾,直接进了周统的营帐。
  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将军正围坐一旁,穿着冷银色盔甲,看着边关图纸商讨战术。
  见到郁殊前来,众人纷纷起身。
  周统更是让出了主将的位子。
  郁殊并未客气,环视一圈众人,未曾见到李止戈的身影。
  他径自坐在主座:“诸位继续。”
  众将军对视一眼,复又继续讨论起来。
  郁殊只扫了眼边关图纸,耳畔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进去了,容色有些怔忡起来。
  “王爷又无趣了吗?”对面,女子轻婉的声音犹带着些许回声传来。
  郁殊循着声音望过去。
  ——她站在营帐门口,穿着件红衣,逆着光,周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赤色光雾。
  下刻,郁殊目光一冷。
  他知道她是假的。
  人是假的,声音亦是假的。
  只是……以往这幻像只在他孤身一人时才会出现,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跟前。
  “王爷觉得如何?”周统的声音传来。
  郁殊陡然回神,抬眸轻描淡写看了眼他。
  周统道:“西狄营帐前行数丈,可到底未曾侵犯我朝边境,若贸然出兵,只怕师出无名为人诟病。众将均觉,我军将士不战,却时刻备战,一旦西狄踏入本约好的防线半步,便即刻出兵。”
  郁殊看了眼营帐门口,那个泛着光雾的女子仍站在那儿望着他。
  “西狄自大,与之谈底线,对方只会觉得大晋兵将懦弱,”他垂眸看向边关图纸,“且我边关百姓近日人人自危。将士能等,百姓的日子也能等?”
  周统一顿:“王爷的意思是……”
  郁殊一手抵着桌面:“两军交战,战的不止兵戈,还有军心,”他沉吟片刻,“要骑兵驾万匹红棕战马,只要红棕马,逼近边关,立万马阵,以震慑宵小。”
  西狄自古便是马背上的游牧,疆土辽阔却不富庶,当更清楚选出这万匹毛色一致的战马是何等困难。大晋于人力物力甚至军力,对其皆是碾压。
  周统眼中又惊又喜,要知西狄最引以为豪的便是骑战,将他最引以为豪的毁了,此举定能扰其军心。
  若扛得住,西狄来犯,大晋求之不得;扛不住,西狄定会主动退离。
  “臣这便去布置。”周统拱手。
  郁殊再未言语,又在营帐听了一会儿,再抬眼,营帐门口的幻影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他一顿,不觉站起身。
  “王爷?”周统不解。
  郁殊一言未发,起身走出营帐,转身却撞到了什么。
  “哎哟!”却听营帐外一声少年哀嚎。
  他垂眸,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倒在地上,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看见他,少年的眸亮晶晶的:“他们说,你打仗很厉害。”
  郁殊皱眉,他不喜欢少年。
  越过他便要前行。
  “我叫李绍言,你呢?”少年却追上前来。
  他想上战场,可是兄长不让,方才听闻军中来了个打仗很厉害的王爷,这才走了过来。
  李绍言?
  郁殊蹙眉,而后想起来,李止戈的幼弟,且……是当初苏棠未曾嫁给李止戈的条件。
  “你要吃糖吗?”李绍言见眼前男子低头,将手中纸包里的饴糖递了过去。
  郁殊看着那饴糖,顿了下,竟鬼使神差的伸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
  很甜,甜的腻人。
  很难吃。
  他却仍在含在口中化着,满齿的甜腻,喉咙被齁得一阵阵酸胀。
  郁殊仍将甜腻咽下,良久问道:“从哪儿买的?”
  “姐姐从固永镇的市集买的。”李绍言笑。
  郁殊蹙眉:“姐姐?”他不记得李止戈有姐妹。
  “并非亲姐啦,”李绍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首,小声嘀咕,“若是能当我嫂子便更好了。”
  ……
  果真如郁殊所说,万马阵列在边关,声势浩荡,长矛齐挥,风声阵阵,搅弄的风沙都烈了几分。
  西狄何曾瞧着这般大的阵势,一阵骚乱后,决计先下手为强,当夜便携五千兵马偷袭大晋。
  大晋早已有应对之策,里外夹击,杀的西狄大军措手不及,短短十日,便派了使者前来求和。
  ……
  西风渐弱,黄沙也都沉了下去,战事已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