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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白景垂眸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柯江看他一眼,替他问:“听说老太太前段时间摔了一跤,有这事没有?”
  “没有啊,”护工惊讶地,“我们从不离身,不会出现这种事的。”
  柯江闻言,耸耸肩,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独自走到一旁,手里抱着一个文件夹。这边确实管理完善,谢外婆按时体检,每日的身体状况、情绪波动、服药情况都有记录在册。他随意地翻了几页,发觉老人偶尔有闹脾气的时候,也都很快被安抚下来。换季的时候,有点感冒发热的,几日便好了。光从数据上看,体重还有所增加,应当是被照顾得不差。
  “柯江,”谢白景抬头唤他,“我陪你出去逛逛?”
  柯江哭笑不得:“你难得来一趟,别管我了,成不。我刚跟你怎么说来着的?”
  谢白景抿了抿唇,回头,继续安安静静地在谢外婆床旁坐着。
  柯江面上无奈,心里却慢慢地乐了。两人刚在酒店里的时候,谢白景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连眼泪都敢掉得下来,把柯江惊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任何关于谈情说爱的技巧,什么欲擒故纵、什么以退为进,什么试探、批评、教育,全都抛之脑后,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别哭了,再掉一滴水他心脏都得受不了了。
  现在这小孩却好似倏然清醒起来,理智回归了,面子要起来了,意识到方才的模样有多丢人了,不知道该有多懊悔。想这谢白景以前是怎样的刀枪不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连柯江自己都未想到,能看到谢白景真正动情的模样,已决定要放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好好珍藏着。
  谢外婆在半小时后才悠悠转醒。她仍然是不记得人的,甚至对身边的护工要更熟悉一点,在初看到谢白景时竟有些怕,像个孩子般抓住身边的护士。谢白景坐在病床旁,耐心地等老太太缓和过来,轻声地介绍自己,哪怕糊涂的老人听不怎么懂。一个护士在一旁为他介绍谢外婆的情况,谢白景一边听,偶尔“嗯”得一声作为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外婆身上,偶尔分出些给柯江,很快又欲盖弥彰地挪回去。
  柯江佯装不知,倚在窗台旁边看他,冬日的阳光从身边路过,直直地找到柯江眼里的人,落在那人的发梢上,像加冕一般镀了层金边。
  护士在讲述完后,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尽管这里对隐私保护得很好,但谢白景身份特殊,总担心旁人看出什么端倪,因而柯江直到房里只有他们三人时,才换了位置,在谢白景的身旁坐下。
  “外婆好,”柯江大大方方地露出一个笑脸,颊边是小小的窝,“我是白景的男朋友,我叫柯江。”
  谢白景猛地侧头看他。
  “啊……”外婆却并未显出惊讶的神色,反而盯着柯江瞅了半晌,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来。她的手仍然瘦得骨头伶仃,颤颤巍巍地抬起来,由柯江一把握住,也不挣扎,以方言含糊地说了几句,最终颇为正经地道,“你好看。”
  柯江听不懂方言,谢白景在一旁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轻声重复:“你好看。”
  柯江失笑:“我好看吗?”
  他说话时眼睛是盯着老太太的,谢白景却:“嗯。”
  谢外婆毫不掩饰对柯江的喜爱,竟像是把自己孙子认错了人一般,天然带了亲近之感。而柯江又习惯于照顾老人,哪怕外婆神志不清醒,他也有足够耐心去陪着她说些胡话。谢白景与柯江一直在病房内待到夜幕低垂,陪着谢外婆一道用过晚餐才离开病房。他们下了楼,站在门口时,柯江佯装随意地道:“去那边走走吧。”
  谢白景没有意见。他与柯江二人肩并肩地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正值晚餐时间,小花园里竟只有他们两人。哪怕是环境极好的私立医院,尽力用漂亮的装饰与绿化来装点得温情脉脉,也到底是随时关系着生与死的地方,难免有几分冰冷的肃穆。而当花园中一盏盏暖黄色的路灯逐渐亮起,他们二人慢慢地踱步,谢白景在出酒店前被柯江强制性要求穿上的厚外套摩挲着柯江的大衣,两只低垂的手要碰不碰的,有一种柔和似水般的温软,同时浮现在他们的心头。
  柯江平静地道:“以后要常来看看外婆,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嗯。”谢白景答应了,沉默半晌,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与她感情不好。”
  柯江并没有显出讶异的表情,安静地等待谢白景继续说下去。
  “她很爱我妈妈,”谢白景说,“以至于有点不喜欢我,我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拖累了我的家庭。”他顿了顿,发觉柯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掌心紧贴,十指交缠,温温热热,“她性格有些偏执,我总不愿意听她的。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性格上的缺陷可能是从外婆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但她对我不差,一直照顾我长大,在我高中之前,都是她在养家。”
  谢白景:“做清洁工,摆摊,卖废品,那时候她已经该退休很多年了。我妈不想工作,她就负责开销。”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你没法想象。”
  柯江:“你恨你妈妈吗?”
  “我恨她,”谢白景很坦然地,“但在我外婆生病后,我又放不下她,可能觉得,她是我仅剩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他甚至没有用“亲人”这个词来形容。柯江的心有些细细密密地疼,纵然他尴尬的身份,让他小时候在柯家亦受人非议,但至少江母与柯老都是爱护他的。柯江再怎样,都从未经历过平凡人为穿衣吃饭所遭遇的苦痛,因而不能完全明白谢白景这样,对自己的亲人既厌恶又无法割舍的感情。他犹豫几秒,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假如我早几年遇见你…我一定砸大钱把你给供着。”
  “那我一定会跟你打一架。”谢白景也以轻松的语气,“柯江,你说得很对,我做不到依赖你。我的性格很糟糕,连我自己都清楚。我常常做不好的事,我配不上你。”
  柯江沉默两秒,骤然严肃起来:“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
  他站定了,手仍然牵着,身体却侧过来,认真地看着谢白景:“你从来没有配不上我,谢白景,我喜欢你,我爱你,你在我眼里一点儿都不糟糕。”
  谢白景惊愕地看着他。
  “难道我是什么好人吗,”柯江说,“我他妈混的很,书也不好好读,工作也不好好做,就仗着家里有钱,可能是从十辈子前就开始攒的运气。我从小到大做得最多的事儿,就是陷害我哥,让我爷爷更喜欢我一点,说我不贪图财产,谁信呢?等我长大了,就专门泡你这样的小男孩,尤其是对你。你本来好好地上学打工,非被我耽误到现在。别拿这眼神瞧我啊,我对我的性格也挺清楚的,我们就是挺配的。”
  谢白景在他说前几句话时就拧起了眉头,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才慢慢舒展开来。他微微低下下颌,与柯江凑近在一起。两人共同呼气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天气已经冷到呼气时会有隐隐约约的白雾出现了。他想起来,也是在去年的深冬,他独自呼出许许多多的白雾,将自己所有该讲而未讲的话都暗藏在空气中。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即将要失去柯江了,他也是从那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曾经看重的所有东西,都抵不过柯江这一个人。
  只有柯江是游离于他的控制之外的,不能靠野心,不能凭借技巧,哪怕努力得无人能及也没用。一个真正聪明的猎手会明白,真正地捕捉爱情,只有以真心作饵。拿真心换真心,可能是世上最苛刻、最不获利、最易失败的一场交易,但谢白景却做得心甘情愿。
  上帝造人,是很不讲究公平的。有人高,有人矮,有人美丽,有人丑陋,有人天然拥有财富,有人则诞生于贫困。但人类很奇异地,能够拥有一种名为“爱人”的天赋,爱将两个完整的人与两颗完整的心连接。谢白景以前觉得自己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拥有这种天赋,也不需要拥有,现在才明白,他错得有多离谱,幸而醒悟得还不算太迟。
  他们从医院出来,一齐去了谢家。车停在停车场里,谢白景想让柯江在车里等着,柯江却执意要一道上去。
  谢母似乎早有预料,甚至准备了三杯茶水。只是在看着柯江的时候,她神色显然不如上次那样热络。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谢白景说得很简略,“以后不要再用这样的办法骗我回来,钱我照给,别的你不用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