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听了这话,明显有了怒意,腾一下站起来,斥责道“你这小姑娘好生奇怪,尽说些胡话。”
桃夭只笑不说话。
突然,云姨像是闹起虱子似的往身上挠起来。
“怎的这般痒痛”她越挠越厉害,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挠下来似的,一阵阵黑气从她挠过的地方散出来,带着刺鼻的腐臭味道。
几乎同一时间,磨牙大叫一声,头一歪,张嘴就吐了出来,柳公子也脸色发白,捂住自己的嘴,好歹稳住了,没有像磨牙那么狼狈。
再看桌上的粥碗,里头哪里是什么青菜肉末粥,只是一碗浑浊的水,水里还飘着一层还在蠕动的小黑虫子。
滚滚啃的肉骨头也不是骨头,不过是块石头。
至于云姨,也再不是方才那干干净净的模样了,几人眼前不过是一具衣着破烂,浑身散发着腐臭之气的尸骨,发如枯草,脸成骷髅,浑身只零星挂着些干瘪脱水的皮肤。
云姨痛苦不堪地指着桃夭,暴怒道“你往我身上放了什么”
“啧啧,瞧您这要吃人的样子。怎的,要跟我打一架不成”她腕子上的金铃随着她的每个动作跳动,嘲笑般地响着,“不过好心提醒一句,我从不与人打架。”她顿了顿,抬头朝云姨一笑,“因为在跟我动手之前,他们就死了。”
“你”云姨身上的黑气越发浓郁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溃散着,而她除了痛苦的嚎叫之外,连动都无法动弹一下。
柳公子皱眉,将磨牙扯到一旁,警惕地看着这具不安分的尸骨,并且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因为空气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片刻之后,黑气渐渐淡了,只听得“咔咔”几声,这尸骨没了支撑,骤然塌成了一堆枯骨。
一只不足一寸的黑色虫子,软绵绵的像只蚕,从骷髅的嘴里鬼鬼祟祟地爬出来,然而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桃夭捉到手中,但见她双手一合,再打开时,那虫子已没了踪迹,掌心只留一小撮黑粉,在月光下闪着蓝蓝的荧光。
桃夭赶紧从布囊里掏出一张纸来,将黑粉小心翼翼地裹进去,叠成个纸包,这才心满意足地弹了那纸包一下,叉腰大笑“想不到得了这样的好药。”
锅碗瓢盆、火炉桌椅,眼前的一切都像阵风似的不见了。
柳公子松开鼻子,忍不住干呕了几声,骂道“好浓的妖气”
磨牙苦着一张脸问他“我们方才是不是吃了那些虫子”
桃夭摸摸他的光头“放心,母虫已死,它生的那些自然也就无用了,明天你拉个粑粑就没事了。”
“桃夭你早看出它的真面目了”磨牙还是一阵恶心,斥责道,“那你还让我们喝粥”
“都不喝的话,我怕她会起戒心呢。她没防备,我才好往板凳上洒些东西呀。”桃夭耸耸肩,“你不是还说好吃么”
磨牙又一阵狂吐。
柳公子则一脸不甘心道“这怎么可能如此浓烈的妖气,我没道理毫无觉察啊”
“不能怪你没用,是这妖怪太特别罢了。”桃夭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虫子是”
“应声。”桃夭举起手里的纸包,“人类中总有活得极度卑微的一群,亡故之后,尸骨若又刚巧葬在木火阴阳地,再受了地水浸润,便有滋生出应声的可能。”她扭头看了看那棵老槐树,道,“没猜错的话,这槐树下便是云姨的埋骨之处,只是年月太久,又无人打理,早已看不出这里有座坟了。原本也没什么,谁让乌头镇的人在这槐树的对冲之位又修了一座财神庙,日日香火旺盛,生生成了个木火阴阳之地,再加上那口古井,地水也有了,如此好的条件,不弄出一只应声都对不起这番造化呢。”
“你还笑得出来”磨牙扯着袖子擦了擦嘴,“应声究竟是什么是你以前说过的应声虫”
“应声,有毒,由尸骨而生,能操纵尸骨,合体为妖,先以妖气迷惑凡人,再将子嗣送入人体,若不及时遏制,时日一长,必得大祸。”桃夭将纸包放进布囊,“这妖物的本事,便是让人附和认同,唯命是从。你们俩一开始就吸了妖气,这云姨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她说自己是个寻常妇人,你们见到的便是个寻常妇人,而我看见的,却是那幻象之下的一具腐尸,她说滚滚是只狗,你们也没有反驳,连滚滚也没能幸免,她说那石头是块骨头,滚滚便认为那是块骨头,吃得挺开心的。单单吸了妖气倒还无妨,麻烦的是进了嘴里的虫子,应声繁殖很快,一只母虫每天都能弄出几十只小崽子,这么些时日,来此地夜游的人不会少,不知还有多少人被这妖物蛊惑,吃虫入腹。”
磨牙忍住又想吐的冲动“吃了幼虫的会怎样”
“吃了幼虫便中了妖毒呗,不过也不是每个中毒的人都有麻烦。”桃夭道,“麻烦的是那些平日里就习惯了卑微盲从,就算明知对方不对也不敢说个不字的家伙们。比如马家娘子与贺山的妹子这样的。时日一长,那幼虫的毒性会越来越深,最终令到她们身体异变,那时,旁人说她是什么,她便以为自己是什么,让她去干什么,她便去干什么,如同马老七说他娘子是个废物,她听进去了,便真的会渐渐失去常人的模样,变成个连梳妆洗脸都不会的废物,马老七一次次让她死了干净,已失了本性的她便真的会跟梦游似的,早晚走到河边投水自尽。贺山的妹子也是如此,旁人说她是猪,这本就是她的心结,也是自卑的根源,她听进去了,自然也就慢慢变成一头真的猪了。此物与寻常妖怪不同,它由人而生,不思修炼精进,只以散播妖毒祸害世人为乐,不可不杀。”说罢,她指着磨牙跟柳公子“你们啊,还不速速向我磕头道谢母虫一死,所有因它而生的幼虫也会断了活路,再不能毒害他人。若非我神机妙算,老早从马家娘子的脉象里看出了应声的存在,迅速出马治了这妖怪,你们俩以后也麻烦了,没准哪天别人说柳公子你长得比脸先着地的猴子还丑,又或者说磨牙看起来像一只很好吃的鸡腿之类的”
柳公子白她一眼“你也说应声只害得了卑微盲从之人,我一个玉面傲骨细腰长腿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比神仙都优秀的存在,就算你不收拾了母虫,这些幼虫也奈何不得我。”
“细腰长腿”桃夭作势要呕出来。
此刻只有磨牙一脸哀色,看着地上那堆枯骨道“如此说来,这枯骨的主人生前也是个卑微过活的可怜人吧。虽然她死后惹来了妖怪,祸害了无辜,我们还是好好葬了她吧。只是连她的姓名籍贯都不清楚,烧纸钱都不知要给谁收,唉。”
这时,桃夭眼珠一转,将柳公子扯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柳公子眉头一皱“我不去下头的人麻烦得很,我虽有通天彻地穿梭阴阳的本领,也不想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很容易的,只是找你的相好们去查查这女子的生死册,问明白她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生平如何,我们善良的磨牙才好念经超度嘛,你看他难过得都要哭了。而且他今天还吃了虫子,怪可怜的。”
“我哪来什么相好的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小和尚这么好了”
“我是今天心情好罢了嘻嘻嘻,而且也要感谢这女子,你也知道应声这种妖怪并不是街边的猫狗,得多大的运气才能遇到一只”
“等等,你愿意出手救人,其实只是为了得到那堆应声化成的粉吧”
“不然呢”
“你取这恶心东西来干吗”
“有朝一日用到雷神身上,说不定我们就百年好合了,嘻嘻。”
“你真不怕被雷劈死么”
“少废话,快去办事”
“好吧,记账,这可是你亲口求我为你办的事。”
“算半件事吧,毕竟对你柳公子来说太容易了。”
“滚”
第47章 应声5
翌日清晨,在离古井很远的树林里,起了一座不打眼的新坟。
充作墓碑的半截木桩上,有人刻下了“许飞云之墓”。
磨牙在坟前念了一夜的经。
天快亮时,从某处赶回来的柳公子带回了桃夭想知道的一切。
他说,生死册上讲,此女姓许名飞云,洛阳人士,三十年前随夫家迁至乌头镇,生性温良,对夫君从无二话,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便惹对方不悦,比起马家娘子来,有过之无不及。她夫君是个好高骛远的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眼见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许娘子只得挑了卖粥面的担子,出来抛头露面赚些辛苦钱,其夫一边花着她赚回的钱,一边又数落她资质愚钝上不得台面,但她仍无半分争辩,总以为自己只要处处低头时时附和,便能与他白头偕老。后来,她夫君也是走了狗屎运,得了个小官,又遇到富家小姐青睐,便找个理由休了妻。得了休书的第二天,许娘子便投缳自尽了,她夫君草草将她埋到这槐树之下,连块墓碑都不立,便去了他处赴任。
说罢,柳公子又道“我顺便瞅了瞅她夫君如今是何境况。”
“如何”磨牙扭过头来,“可得了应有的报应”
“没有啊。”柳公子看着眼前的坟,“这人娶了富家小姐,生了两子一女,如今虽不当官了,日子也过得悠闲富裕。”
桃夭打了个呵欠,继续往火堆里扔着纸钱,自言自语道“你看,白死了吧。若当一只应声虫就能留住想留的东西,那活着也未免太容易了呢。”
磨牙继续念经,滚滚已经睡成了一个蜷缩的毛球,柳公子跟她一起坐在火堆前,纸钱的灰烬飞起来,星星点点地在夜风里飞散而去。
应声尾声
离开乌头镇时,贺山来送行,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说一夜之间妹妹的身体就恢复正常了。
桃夭没有告诉他真相,也没有要他的诊金,只让他帮忙租了一条船,她说他们要往北方去。
贺山觉得他们简直是神仙,还说马家娘子现在暂住在他家,神智也清醒了,虽还是郁郁寡欢,但至少没有寻死觅活了,他说过些时日再看看如何安置她。
临别时,贺山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问桃夭“那怪病确实治好了不会再犯了桃大夫,要不你还是留个方子给我,万一有什么,我也好应付啊。”
桃夭想了想,捡起脚下的一个石子儿,在泥地上写了几个字,完事后拍拍手,对贺山道“药方只得这一个,你看着办。”
说罢,她像只兔子一样跳上了船,指着前方,容光焕发道“出发,往北”
柳公子横抱双臂,点点头“这回没指错。”
磨牙跟滚滚偷笑不止。
艄公撑起了船,顺流而去。
贺山站在岸上使劲挥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又低头看了看桃夭留给他的药方。
泥地之上,只得一句话何必低到尘埃里。
化蛇楔子
世上再没有第二只小白了。
第48章 化蛇1
走慢点也是有好处的,吃吃喝喝,玩玩耍耍,泛舟水上,山路信步,肚子里有食物,兜兜里有钱,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温柔的春光在不慌不忙前进着的脚步里离去,蝉声渐渐盖过鸟鸣,初夏的气味从亮眼的阳光与微热的山风里飘出来。
坐在驴车上的桃夭,一手举着一片荷叶遮阳,一手摇着路边买来的蒲扇,意犹未尽地回想着刚刚的午饭。
难得现身的柳公子躺在松软的干草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闭目养神。磨牙缩在驴车仅剩的位置上搓着念珠,时不时打个饱嗝,滚滚依然用四脚朝天的方式睡在靠近柳公子头顶的最软最厚的一坨干草上,然后柳公子每隔一会儿就要用手烦躁地挡开它时不时扫到自己脸上的尾巴。
小毛驴在赶车人的驱使下“嘚嘚嘚”地前进,两侧的田野里蝶飞蜂舞,溪流潺潺,有农人忙碌,有妇人浣衣,车里车外都一片悠闲。
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回头看了看他们,说“几位,咱们可是说好的啊,我不能送你们到鹿门山,只送到离那儿五里开外的黑鱼滩。”
桃夭朝他翻个白眼“我说小哥呀,一路上你把这句话都说了至少三遍了,我们又不聋。”
小伙揉揉鼻子“我就是强调一下。”
桃夭干脆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对着小伙坐下“你倒是跟我说说,为啥就不能把我们送到鹿门山,我可是说了要给你加酬劳的,有钱都不赚”
小伙撇撇嘴“那地方不好。”
“不好”桃夭眼珠一转,“不会吧,我可听说一众名士都爱往鹿门山去,不是还有一句鹿门高士傲帝王么”
小伙皱了皱眉“不是说这个不好。”
“那是啥不好”桃夭非要追问到底。
“天气啦”小伙脱口而出,“你去了就知道鹿门山的天气有多糟糕了,山洪暴雨已是常事,差点连半山腰的鹿门寺都给淹了。”
桃夭不以为然“入夏之后,山野之地多雨多洪不是常事”
“那也没有天天下雨,且只下那一处地方的道理吧”小伙哼了一声,“山深必有精怪,鹿门山有只闹水的妖怪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闹水的妖怪”桃夭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小哥你仔细说说看,我对妖怪最感兴趣了。”
小伙又哼一声“看你年岁还小,也是不知轻重,你可知那山洪一来,埋了多少人的性命”
桃夭配合地摆出受到惊吓的表情。
“原本鹿门山是个幽深清灵的好地方,半山的鹿门寺多年来更是香火旺盛,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人效仿先贤,跑来这里隐居闭关。”小伙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可二十年前,鹿门山的天气突然有了变化,明明不是雨季,却三天两头落雨,大家很快便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每次落雨,都只在鹿门山里,常能看到山门之后暴雨倾盆而几步开外的地方却阳光普照的奇景。为了这事,鹿门寺的和尚们都做过好几场法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后来,一位自称空明真人的高人住了进来,他说鹿门山下镇有一妖,每有异动,便会招致大雨。说来也怪,自从他来了之后,鹿门山的怪雨就越来越少,渐渐就恢复到从前晴多雨少的日子。这空明真人索性在鹿门寺附近修了一座草庐长住,打坐修炼,制药炼丹,之后常有人慕名去他的草庐求医问药,他也来者不拒。听说他最擅长的还是求雨,一把木剑就能召来一场甘霖,这附近好些村子都见识过他的本事,每遇大旱便请他下山作法,因落雨范围有限,虽不能彻底根治,但三两日的大雨也能解燃眉之急。经年累月,空明真人也就成了个活神仙似的人物,但凡知道他名号的,无不尊敬。”
桃夭听罢啧啧道“听小哥的语气,倒也对这位真人十分推崇呢。”
“不瞒你说,我幼时体弱,得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我娘去找空明真人,他给了我娘一颗药,让她给我服下。说来也神奇,吃了之后我昏睡两日,做了好多古怪的梦,两天之后醒来,烧也退了,身上的红疹也一个没有,从此再没染过大病,平安至今。”小伙认真说道。
“你梦见啥啦”桃夭顺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