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嗤嗤地笑:“你夫人当年也真是想不开啊哈哈哈。”
“我说过我年轻时的人样不差的。”他哼了一声,“总之,日子就这样渐渐安定下来了。此一生我未曾大富大贵,却也儿孙满堂,无病无灾。”
“无病无灾……”桃夭挑眉,“那你又找我看什么病?”
“狼人一半是人,且我们跟人类的寿命相同,我已经九十岁了。”他咳嗽了几声,“这几个月来,我总有大限将至的预感,毕竟我还有妖的血统,你也知道妖的感觉往往是敏感而准确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要我替你延寿?或者让我解你心病?”
“这些年,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他转过头,看着月色下的未晴湖。
“可她就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未晴湖上的银河,我也只见过那一次。
我几乎将整个利亭镇的人家都打听了一遍,没有一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女儿。
我妖力又十分有限,可说就是个摆设,除了变出个狼头吓唬人,根本不能像别的大妖怪那般有通天彻地的本事。”
他顿了顿,又道:“我将好吃馆建到未晴湖边,也是寄望有朝一日她一回来我就能看见她。
时至今日,我怕我至死也等不到关于她的哪怕一丁点儿消息。这块心病,我自己治不了。”
桃夭沉默片刻,也望着这片湖水:“如果她是人类,只怕已经不在人世。”
“就算寻到她的埋骨处也好,我就想去她坟前拜一拜。再把这个交还给她。”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颜色如初的红绸子。
“她当年跟你拜天地时戴过的那块?”桃夭看着那块红绸。
“嗯。”
“给我瞅瞅。”
她握着那块已有几十年历史的绸子,光滑温柔的触感依然如少女的双手一般。
绸子上,还留着一丝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气息——那是一点点淡得不能再淡的妖气。
她闭上眼睛,“看”向未晴湖。
真美啊,那些微小的家伙聚集在一起,竟然像银河般绚烂。
只可惜这般美景,寻常人永远无法亲见,就连这个半妖的狼人,也只能靠“她”的力量才有幸欣赏。
桃夭缓缓睁开眼,说:“好吧,我离开之前,会给你开药方。”
蜉蝣8
三天后的傍晚,跑路的小七如约回到了好吃馆。
“不错啊,很讲信用嘛。”小七把扛在肩上的包袱放下来,满意地拍了拍桃夭的肩膀,“洗碗洗得还开心哈?”
“阿弥陀佛,碗是我洗的。”磨牙双手合十。
小七哈哈一笑:“随便啦,有人洗就行。”
话音未落,郎夫人急吼吼地从内室冲出来,一把拧住了小七的耳朵:“你个死孩子跑到哪里去野了!你要气死我啊!”
“哎呀哎呀,疼疼疼!”小七指着桌上的包袱道,“老头儿最近不是老咳嗽吗,我去飞云山里翻了三天才翻到几株白霜藤,我听张大夫说这玩意儿对止咳润肺有奇效!”
郎夫人一愣,下意识地松了手:“你去采药?”
“不然能干吗!”小七撇撇嘴,“正好去的路上遇到这个傻妞跟人赌钱,心想与其看她浪费时间输钱,还不如把她弄到好吃馆来替我洗碗。”
傻妞?!
桃夭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觉得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小七可能会遭受到人身伤害。
趁她们祖孙对话时,她朝磨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昨天夜里,郎夫人来给她送宵夜时,她试探着问郎夫人是否知道她夫君的那段往事。郎夫人说她什么都知道,包括他们拜天地的事。
你不介意么?桃夭问她。
郎夫人摇头,为何要介意,没有她,老头子已经淹死了,又哪里来的他们如今这一家人,做人讲良心,得谢谢人家。
桃夭心想,心宽体胖这句话,倒是应验在这老妇人身上了。
站在好吃馆门口,桃夭最后一次打量着未晴湖。
药方她昨夜就写好了,放在郎老板卧室的桌子上——
“世有一虫,幼时隐于水下,成虫后出水,寿极短,朝生暮死,称蜉蝣。
而万物生灭,有清灵之气不散,结群游走,依灵山,傍秀水,得日月精华,机缘造化,可成妖。
此妖初成即为人形,貌韶秀,性慧黠,晓万事,然妖寿只得一日,故此妖不论本体来自何物,亦统称蜉蝣。
蜉蝣命绝后,其身化光浮于妖变之地,通妖力者可观之。知此,心病可解。”
就是这样了。
蜉蝣一日即为一生,每一个被你我视为多余的今日,是它们永远得不到的明天。
朝生,暮死。
众生皆如此,可否不辜负。
她回头看着沐在夕阳下的好吃馆,笑笑,背对着未晴湖挥挥手,自言自语道:“你也算做了件好事,后会无期。”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磨牙背着一口袋荷叶饭,滚滚背上还驮着一小袋,心满意足地跟了上去。
“洗碗洗得还开心哈?”野花开满地的小路上,她顺口问磨牙。
“累。”磨牙双手合十,“幸而有滚滚帮忙。”
“它会洗碗?”桃夭诧异道。
“不啊,它用尾巴帮我把碗盘擦干。”
“等等,你是说这些天我们用过的碗盘都是它用屁股擦出来的?”
“是尾巴。”
“尾巴不就长在屁股上吗?!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狐狸会掉毛的!”
“滚滚并不掉毛啊。”
“……”
蜉蝣尾声
“郎老板明明不算有病嘛,为何你会选中他?”顺水而下的小船上,磨牙边吃饭边问她。
桃夭静静地看着她立在船头的钓竿,说:“他家开饭馆啊,靠你要饭咱们只能喝风去。”
“是化缘……”磨牙叹气,旋即又问,“蜉蝣这种妖怪很少吧?”
桃夭摇头:“恰恰相反,蜉蝣数量很多,灵山秀水之中常见此物。众生万物皆有灵气,没准你圆寂之后也会留下一缕清气,飞到哪个湖水或者深山里歇着,机缘一到就化成个美少年或少女,用一天时间过完一生。记住啊,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一天,别只顾着要饭了。”
磨牙连念三声阿弥陀佛:“我只求佛法留众生三界,至于我自己,来时无一物,去时也如此吧。”说着他又问,“既然蜉蝣数量众多,为何知其者甚少?”
“因为它们短命啊。只活一天的玩意儿,又能有多少人记住。”她盯着钓竿出神,“也有例外。毕竟是无害的小妖怪,牵着它们的手会感受到奇异的力量,有幸感受过的人,就一定不会忘记。”
“奇异的力量?”
“大概是想活着的人才会有的力量吧。”
“哦。真神奇。”
河水哗哗流动,两岸新绿层叠,小船上只有小和尚跟狐狸吧唧吧唧的吃饭声,春天就是个适合吃跟睡的季节呀。
“磨牙,”桃夭忽然转过头,“要是你只有一天命了,你最想干啥?”
不等磨牙回答,空气里抢先传来柳公子的声音:“第一,开一场诗词朗诵会,只念我写的诗。第二,把小和尚洗干净放到最好的瓦罐里,加上最上等的香料,小火慢炖。”
“应该用大火,小火的话你时间不够。”桃夭认真地说。
“也对……”柳公子难得认同她一次。
磨牙对于自己会怎么被吃掉这个话题已经十分淡然,他认真思索一番,说:“若我只得一天可活,最想做的,大约还是重建金佛寺吧。”
明明说的是愿望,小和尚眼里的希望却隐着不易察觉的黯然。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那个血流成河、状如炼狱的夜晚,忘不了将他护在身下的小师兄,也忘不了那双将他从尸堆中拖出来的桃夭的手。
他唯一忘记的,是自己的年龄。自桃夭将他带离被毁的金佛寺后,他的外貌便再无变化。
他人一口一个小和尚地喊着他,却不知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少岁了。
气氛突然就沉默了。
良久,桃夭道:“你心中有佛,有无寺庙又有什么要紧。”
“不是你在问我么。我如实回答罢了。”磨牙道,“我也知那不可能,我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钱修庙。”
“有慧根。”桃夭拍拍他的肩膀。
“你呢?”磨牙反问她,“若你只得一天可活,最想做什么?”
桃夭笑笑:“没想好,等我只有一天可活的时候再回答你。”
会有这一天么?
磨牙看着她的钓竿,说:“你这样如何能钓到鱼?不但鱼钩不静,还不上鱼饵。”
“万一呢!”桃夭白他一眼,“只要你没死,人生就有无数可能啊。”
话音未落,鱼线突然有了动静。
桃夭得意地瞟了磨牙一眼。
她用尽全力拽动鱼竿,生存之道不外如此,先得活着,才能钓着鱼呀!
桃夭姑娘,你有没有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
郎老板的问题,直到离开时她都没有回答。
再艰难,也都是过去了。
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闪烁的河面上倒映着桃夭觉得自己马上要钓到一条大鱼的兴奋的脸。
乖龙楔子
我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