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1日21时07分,平城市莲乡区清河路南段上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重型卡车从侧面撞上一辆超速行驶的小轿车,轿车车身几乎被撞扁,车主当场身亡。卡车车头损失也较为严重,司机受到重伤,目前仍在医院抢救。
这是21日晚10点“平城交通快讯”中刚播出的消息。
因轿车车主的身份较为特殊,故暂未对外通报。
现场已被莲乡区交警大队的人控制起来,方圆一公里处都设了路障,禁止无关车辆往来。
交警大队队长胡一勉脸色阴沉地站在已被撞得变形的黑色轿车旁,两道粗粗的浓眉几乎要拧成一股麻绳,本就深刻的法令纹此时被两边嘴角用力向下拽着,更显得脸上愁云密布。
偶尔有队员过来问他句话,他也是紧抿着嘴角,简短地“嗯”一声或摇头了事。
突然,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几声,胡一勉刚拿起来就听到里面说:“队长,市刑警队来人了。要放行吗?”
“放!”胡一勉心头先是一松,又紧张地问了句:“来的是谁?”
“刑侦三组的朱祖伟和刘靖华。”对讲机里回答。
三组……胡一勉头脑一转,想起来这是市局局长聂慎行的儿子所负责的那组。没想到一下来了个难对付的。万一这事处理不好,被他在局长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自己这个位子只怕是难保。
胡一勉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转身往他们车开来的方向迎去。
而另一头,在市局法检中心门口,已经黑压压地挤了一片人。
事故发生之后,因被就近赶去的医护人员当场确认死亡,轿车车主的遗体便直接被送至市公安局的法医检验鉴定中心。
虽然已适当封锁消息,可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很多人都已听说了,于是不约而同又各怀心思地守在法检中心等消息。
聂倾跟余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混乱又压抑的场面。
“聂组长……”众人看到他来,纷纷让出一条路。罗祁已提前赶来,这时红着眼睛挤到跟前压低声说:“组长,厅里和局里的几位领导都在里面,局长也在……”
聂倾默默点了下头,又扭头看眼身后的余生。
“知道了,我不进去。”余生此时表情也是难得严肃,说完便转身闪到人后去了。
聂倾走到法检中心办公室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犹豫片刻才轻轻扣了两下门。
门开得很快,像是有人专门等他。待开了之后聂倾看到里面的人居然是池晓菁。
“啊……”池晓菁一双眼睛已经红肿起来,眼底还有来不及掩去的泪花,看到聂倾愣了一下,又迅速低头让到一边。聂倾想安慰她几句,可张开嘴却搜索不到合适的词句。
“聂倾,你来。”里面聂慎行看见他,铁青着脸示意他赶紧过去。
聂倾刚迈进门,池晓菁就从他身后匆匆跑出去了。
办公室里都是熟人,省公安厅厅长李常晟、公安厅常务副厅长聂恭平、市公安局局长聂慎行、副局长武长福、副局长孔宪明、副局长朱斌、技术处处长刘星河,还有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队长陈良和市交警队队长吕忠明。
众人脸上都是严肃沉痛的表情。聂倾向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算什么事,付队长才出事几天,小池又……”李常晟这时重重叹了口气,话说一半又停住。
交警队队长吕忠明紧锁眉头,双手突然攥紧双拳,压抑着嗓音道:“就算是为了办案,在那种路上超速行驶,也太危险了……”
“小池性子比较急,平常容易冲动,做事不太考虑后果。但在关键问题上他一向懂得分寸。按理说,如果不是被逼到那份上,他也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武长福缓缓说完,便背过身去以手掩面,不再出声。
“聂倾,你知不知道小池这两天在追查什么?怎么那么不小心……”李常晟问道。
聂倾从挂下那通电话到现在基本没说过话,此时控制了一下情绪才张口,却发现嗓子竟已哑得不成样子,像在沙地里打磨过一样,一说话就扯得肺腑生疼。
“焦尸案。”
“焦尸?”李常晟皱紧眉头眯了眯眼,“哦,是那件案子……”
“不是先前一直说没头绪?有新线索了?”孔宪明问。
聂倾摇了下头,“不清楚。”
“刚才听技术科的同事说,小池出事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省厅刑侦总队长陈良这时深深看了聂倾一眼,“他没对你说什么吗?”
聂倾抬头看向他,余光里能感觉到这一屋子人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仿佛都在无声地质问他:是不是因为这通电话才导致车祸的发生?
“聂倾,你不要多心,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弄清楚事故发生的原因。”可能是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动的不太友好的气息,李常晟打了个圆场,语气尽可能和缓地问道:“你们当时在说什么?”
聂倾把视线投向他,沉默少许才开口:“通话时间太短,信号也不好,什么都没听清。”
“但是,听说池队长临死前还发了条短信给你,只写了个‘秋’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孔宪明眼神犀利地盯着聂倾问。
聂倾冷冷睨他一眼,“不知道。”
孔宪明满脸都写着“不相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单发给你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聂倾不知道也正常。”朱斌长长叹气,又慢吞吞地开口:“一个‘秋’字能知道什么?秋天、秋风、秋千、秋色,太多了。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小池想发的到底是不是这个‘秋’字。没准儿是丘陵的‘丘’?或者邱少云的‘邱’?求救的‘求’也有可能不是?”
“是啊,只这一个字,我还能想到秋队长呢。”技术处处长刘星河接口道。
孔宪明听出这俩人明显有回护聂倾之意,本就沉郁的脸色愈发阴云密布,张口就想堵他们一下:“牵强附会——”
“诸位。”沉默了半晌的聂慎行突然出声。音量虽不大,言语中的分量却不容忽视。他缓缓将室内各人扫视一遍,又用低沉的嗓音款款说道:“不是我护短,但我必须要提醒大家一句。小池出事任谁心里都难过,事故原因和责任自然要追究清楚。可是,不能因为小池是我们自己人,这个追责过程就可以不按章法地乱来。”
说到这里,聂慎行沉痛的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而锋利,猛地向孔宪明扫去,语气却仍保持着平和有礼:“今天的悲剧,目前看来只是一起不幸的交通事故,没有人为的痕迹。如果真有怀疑,我们的调查方向也该集中在对现场的取证、和对大车司机的询问上。仅仅因为一通电话和一条消息,就在这里怀疑同僚,我认为不太合适。孔局,你说呢?”
孔宪明眼中迅速闪过一抹不屑,略一点头简短应道:“听局长的。”
“嗯。”聂慎行似对他的不满一无所知,欣慰地点了下头,又对李常晟道:“李厅,我看我们也别继续聚在这儿了,抓紧把事故缘由搞清楚,安排后事、抚慰家属更重要。小池进警队三年多了,晓菁也是一毕业就来了这里,两个人都是勤恳踏实、聪明能干的好孩子。如今小池却出了这种意外……唉!”聂慎行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才继续把话说完:“我身为局长,对不住他们、更对不起他父母啊……”
“聂局,别太自责了,不是你的责任。”李常晟说完,聂恭平也走过来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扭头对李常晟道:“李厅,那咱先回吧,留在这里影响他们做事。慎行,你放心,补偿方面我们会尽可能跟厅里申请最优厚的,不能亏待人家。”
“嗯,拜托了。”聂慎行接着先一步过去将门打开,示意武长福和孔宪明:“武局、孔局,麻烦你们二位去送一下,我还有些话要跟刘处和聂倾说。”
几个人鱼贯而出,只留下聂慎行、刘星河还有聂倾三人在办公室里。
刘星河是个极机敏的人,已看出聂慎行叫他无非是怕单留聂倾一个人太显眼,因此稍等了一会儿就主动说道:“局长,我还有点急事要处理。要不您先跟聂组长谈?等下我那边完事了再去找您。”
“好,那你先去忙,忙完直接去我办公室。”
“哎。”刘星河应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门关上。聂慎行静静注视着聂倾,聂倾低头沉默不语。大约半分钟后,聂倾稍稍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头微抬起来道:“没事的话我也走了。”
“聂倾。”聂慎行叫住他,“小池出事你心里不好受,这我理解。但你必须尽快振作,接下来,你身上也要加担子了。”
“您想让我当队长?”聂倾抬起头,收到聂慎行肯定的眼神,不禁似苦笑又似嘲讽地咧了咧嘴。“我不当。”
“你不要意气用事。为了警队,也为了咱们家,更为了你自己,这个队长你都必须当。”聂慎行严肃地盯着他道。
聂倾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跟您讨价还价。我不会当队长,谁说都没用。您还是快去忙正事吧。我……我去看看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聂倾没再给聂慎行回答的余地,径直开门出去了。
此时办公室前的人已散去大半,估摸着刚才李常晟他们走的时候有安顿大家各归其位、各司其职、静待消息。
聂倾看到罗祁正站在解剖室门口眼巴巴地往里瞧,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想进去就进去吧。”
“组长……”罗祁转过脸,眼睛不再像刚才那么红,但表情依然是低落到了极点。他吸吸鼻子,离门口远了一步,小声说:“我就不进去了……跟池队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怕——”
“别这么说。”聂倾打断他。“去送送他吧。对了,你看到余生了吗?”
“哦,看到了。”罗祁扭头往大门的方向看了眼,“刚才晓菁从里面跑出来,余老板就跟上去了。”
聂倾微微一愣,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轻轻敲了敲解剖室的门。
是苏纪过来开的门。
看见聂倾来苏纪并不意外,默默闪到一侧让他和罗祁进来,又把门合上从里面上了锁。
聂倾跟着苏纪走到停放遗体的一号解剖间,一眼就看到躺在解剖床上的池霄飞。
十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跟他说话的人,如今却冷冰冰地躺在这里,再无生息。
聂倾忽然觉得胸腔中涌起一股似火又似冰的液体,顺着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重物骤然敲打,耳朵“嗡”的一声后大脑便一片空白。
“……聂倾!聂倾!”苏纪一连叫了他好几声,聂倾才反应过来,意识也逐渐归位。
“你振作一点。”苏纪还是一如往日的冷静,从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上的起伏。或许这也是成为法医所必需的素质之一。
“还没……开始么……”聂倾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
“没有,家属的意见还没统一。”苏纪见他站那儿不动,罗祁更是一步都不敢向前,便自己走到遗体旁边道:“晓菁的意思,是同意解剖,她怀疑池队生前可能被人下药,才会导致开车时的失常。但池队的父母不同意解剖。他们认为儿子只是单纯的车祸。即便真有疑点,他们也不愿在儿子身上动刀子。”
聂倾听着心酸,忍了忍问:“那他父母现在在哪儿?没出什么事吧?”
“他母亲听说这事之后就晕倒了,被送到医院,老爷子在那儿陪着。好在二老平日身体都不错,不然突然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实在令人担心。”
“嗯。”聂倾其实从方才进门时就一直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此刻终于鼓起勇气,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到解剖床跟前。
苏纪已经做过初步的清理。
眼前的池霄飞,浑身赤|裸,虽然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可周身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看上去并不像一般车祸遇害者的遗体那样血肉模糊。
他头部受的伤最重,肉眼可见在左脑后部有一处明显凹陷。听苏纪说这里是致命伤。
“你觉得这是单纯的事故吗?”聂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霄飞脑后的伤,突然发问。
苏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等了两秒才道:“在没有解剖的情况下,我只能告诉你,造成他死亡的原因确实是这场车祸。至于车祸是意外还是蓄意安排,我没法判断。”
聂倾默默点了点头。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一天晚上跟池霄飞抽烟聊天的画面——
……“聂倾,队长的案子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这件事不查清楚,我就没法踏踏实实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虽说上面已经让结案了,但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我知道你其实也没把这个案子放下。不如我们一起查吧?这次谁也别防着谁,也都别再藏着掖着,一旦有什么消息或线索就彼此分享,争取早一日把案子真正结了。”……
为什么案子还没结,你却走了?
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把你逼上绝路?
聂倾心底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串,在心中极速盘旋成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他觉得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被拉向漩涡深处,越挣扎,陷得越深。
“遗体一直这样放着也不是事,还得尽快跟家属确认到底要不要解剖。”苏纪这时从旁边扯过一张白布将池霄飞先轻轻盖住,然后抬头对聂倾道:“我们一起去找晓菁吧。我不太会说话,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你好好劝劝她。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聂倾点点头,又默默地盯着白布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忍地转过身,“走吧。”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走下去,查到底。
而余生这头,刚才看到池晓菁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便疾步跟了上去。
“晓菁!等等!”余生在楼门口拉住池晓菁,被对方下意识用力甩开,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瞬间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呦——”
“余生??怎么是你!”池晓菁回头认出了他,忙停下脚步将他扶了起来,忙着道歉:“对不起……我没想用那么大力气……”
“没事,是我没站稳。”余生本想对她笑笑,可一抬头看到池晓菁满脸的泪水和痛苦的神情,便笑不出来了。
“抱歉……我……”池晓菁意识到自己此时看起来是什么样,不愿在余生面前显得太狼狈,于是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着,努力想要掩饰几近崩溃的情绪。
然而她刚抹两下,胳膊就被余生轻轻拉住了。
“晓菁。”余生叫完她的名字,沉默几秒,才又缓缓说道:“我没法叫你不难过,但还是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失去亲人的滋味我懂。如果因为伤心过度导致神思恍惚,会很危险的。想哭的话,可以就在这里,不要跑到外面去,我陪着你。”
池晓菁闻言,抬眼怔怔地望着余生,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担心和心疼,也看到了映在其中的无措而愣怔的自己。
这大概是相识以来余生对她最温柔的一次。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还是说,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对自己多几分怜惜……
多年来痛苦而折磨的记忆瞬间如决堤般从脑海中翻涌而出,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如今连最疼爱她的哥哥也不在了。
池晓菁再也忍不住,纵身扑到余生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有听见动静的警员过来查看情况,看到这幅画面,不禁轻轻摇头叹气,又扭头一个推一个搡地走回大楼内,把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晓菁……”余生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她。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这时候把池晓菁推开的话,她会彻底崩溃。这不是暧昧,只是安慰。
想了想,余生抬起胳膊将怀中哭到浑身颤抖的女孩儿轻轻环住,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在她耳畔柔声道:“都会过去的,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然而他的劝慰只换来池晓菁愈发放肆的痛哭。
余生脸上还是平静的,心里却已是一片汪洋。他无法像池晓菁这样痛快地宣泄情绪,只能借他人的泪,替自己哭。
聂倾和苏纪从里面走出来,就看到已经哭到脱力的池晓菁,和正用双手扶着她慢慢坐到台阶上的余生。
池晓菁埋着头看不到,但聂倾看到了余生此刻望向她的眼神。
除了那些此情此景下理所应当有的情绪,在他的眼中,聂倾还看到了一种绝望的、悲怆的决绝。
余生,你在想什么?
仿佛是从某不知名的一点开始,渐渐凝聚成线,又汇聚成股,最后竟宛如决堤一般的痛楚在顷刻间贯穿聂倾的四肢百骸。他竟然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又紧紧抓住苏纪的肩膀站稳。
“没事吧?”苏纪诧异又担忧地扶了他一把。
“没事……”聂倾向前看去,目光正好和刚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的余生碰上。
聂倾知道余生也意识到了什么,因为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淡而苍白。这么多年的默契,在他们二人之间,很多话已不必说出口。
聂倾心中已有了决定。他默默看一眼余生,余生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用口型说:十分钟。
聂倾也点点头,接着便转身往回走了。
“不去看晓菁了?”苏纪跟上他问。
“嗯,有余生在就够了。”聂倾脚步一顿,可紧接着步子却越迈越大、越走越快,像在跟谁较劲似的。
直到法鉴中心门口聂倾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纪本想叫住他,可一眼瞥见他此刻沉重冷肃的神色,便闭上嘴,任由他去了。
而仿佛是为了辉映众人的心境,这时屋外,突然下起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