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也见到了宋父看似温文儒雅实则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还有打量审视的目光。
  其实在原主的记忆里,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县城和市里的比赛常常碰上,每次原主都拿下了第一名,而宋曼青又总是第二名,但无论是原主还是家人都更多沉浸在欢喜荣耀中,没有注意到其他。
  原主也想不到宋父将来会做出那样疯狂卑劣的行径。
  见班上的孩子都各自跟着家长走光了,阿洛还在座位上看乐谱,宋父皱了皱眉,于老师不会是经常给这个叫钟秀的女孩子开小灶补课吧。
  于静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释道,“钟秀的家不在县城,我要等她的家长来才放心,所以她会在这多留一会儿。”
  当然也可以多一点时间练练琴,钟家的家庭条件她也清楚,哪怕于静尽力为钟秀争取减免少年宫高昂的补课费,又参加了不少比赛获得奖金,但这些对于学钢琴来说都只是杯水车薪。
  光是长期练习所需要的一台钢琴,钟家就不可能买得起。若非是钟秀的天赋太过惊人,否则根本弥补不了这其中的差距,甚至是达到现在的超越。
  等到教室里只有阿洛和于老师两人,
  按着于老师的要求,阿洛又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遍《g小调前奏曲》,比之前更为动人澎拜,无论是领悟力和情感的投入,还是弹奏的技法都让于静赞叹不已。
  于静在心中更加坚定了让这个孩子学习音乐是正确的想法。
  “于老师好,囡囡,爸爸来接你了。”门外原主的父亲钟大山,年近五十,脸上尽是农家汉子的粗糙,他搓了搓手,微弯着腰跟于老师打招呼,还提着一黑色袋子,“这是家里的一些山笋蘑菇,不值什么钱,就是点心意。”
  于静让他进来,笑着说道,“钟大叔,我是想跟您再谈一谈钟秀学音乐的事。”
  天赋这东西看似光鲜亮丽,但其实也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它必须得到足够的指引才会升华。
  在于静看来,钟秀比刚到少年宫上课时表现的更出色,就是因为她的天赋潜力经过系统的学习和获得有效的指导得到进一步的开发。若是让她留在农村的小学中学里,她的这份天赋灵气很可能就被埋没荒废了。
  ——
  另一边,宋父带着女儿宋曼青回到所住的居民小区。
  小区里也有不少人家在少年宫于老师那里学钢琴,多是因为报纸电视上宣传的钢琴热还有于老师是从省城音乐学校毕业生的身份,带着虚荣心和攀比心,以及一份含糊不清的望子成龙梦。这一路上也常常能遇到熟人,正是因为太熟了就少不了闲言碎语。
  “他们两口子老是炫耀女儿多优秀,是什么钢琴天才,我看也不怎么样吗?哪听说过老拿第二名的钢琴神童啊。”
  “于老师班上那个女孩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怎么教得这么好。”
  “好像不是县城里的,是乡下农村来的。”旁人感叹道,“啧啧啧,那可真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来了啊。”
  一回到家,宋父扬起手一巴掌甩在女儿的脸上,满心都是丢尽脸面的怒火。从学校回来在厨房忙活晚饭的宋母一听声音就吓得跑出来了,把吓呜呜直哭的女儿搂进怀里,冲宋父道,“你怎么突然打起孩子了啊。”
  “我花了多少钱给她报钢琴课,买钢琴,又是托关系人情让她假期去省城学习观摩,结果就给我学成这样,一首曲子都弹得乱七八糟,多少人在外面听到了,真是丢人现眼。”宋父不复在外面那温文儒雅得体的样子,反而有些气急败坏。
  宋父这人特别爱面子,又对女儿寄予厚望,宋母是知道的。这些年夫妇俩投入了不少精力和钱财在培养女儿上,女儿也争气,长得漂亮,学校里成绩优异,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在亲朋好友那里为他们挣了不少面子。
  宋母自己是挺心满意足的,但是宋父似乎在这方面有些偏执,为了培养女儿学习钢琴,哪怕掏空了大半家底也要买一架好钢琴。
  这件事上宋母就与他争执过,学钢琴以后图个艺术加分就行了,真想坚持下去别提有多烧钱了。
  宋家又不是多有钱有势的人家,宋父是县政府机关单位上班,她又是中学老师,两份工资加起来在亲戚中都是抬着头走的。但自从家里买了钢琴,又是一年四季给女儿上钢琴课,表面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窘迫不已了。
  宋父的说辞永远都是为了女儿好,让女儿成材,而不是像他们俩一样永远窝在这破烂小县城里,未来的前途一眼就能看得到。
  话说到这份上,宋母也不好争辩什么了,谁没有望女成龙成凤的心呢。
  这次也一样,打完了孩子出了气,宋父又严厉地训斥女儿道,“你今天弹琴弹不好,以后难道也想输给别人,过得比别人差,被别人踩在脚底下。”
  宋父的心情其实更多是发泄对自己平庸人生的不甘怨气,他从小也是家境普通,上的普通学校,成绩也一般,最后托人情关系才进了家乡县城的小机关单位。
  而许多比他优秀的同学有的在大城市工作生活,有的下海经商闯出了一番事业,似乎只有他从事着日复一日枯燥庸碌无为的工作,这样的差距对比过后他才后悔年轻时不够努力学习,现在也没有上进的动力了。
  于是宋父就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希望女儿能代替他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好让他们也能离开这破烂小地方,到大城市生活,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宋父盯着女儿狠狠道,“做人一定要争第一名,第二名有什么用,谁会看到你,谁会夸奖你,你什么都得不到。”
  “老师弹了一遍的曲子,她就全记住了,我怎么比得过她。”宋曼青也终于忍受不了压力,崩溃地哭喊道。
  看着钟秀一个乡下农村来的野丫头,从五线谱都不会看,也没见过钢琴,到飞速地超过她,赢得所有的光彩荣耀,她难道就好受吗?她以前也是骄傲于自己被夸赞为钢琴神童,直到见到钟秀,她才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子的。
  “不可能,不可能的。”宋父脸上竟出现几分狰狞。
  他见过那个女孩的父母,那种乡下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怎么可能生出那么有音乐天分的女儿。他平庸无能已经够了,难道要说他的孩子也是一样的平庸没用,永远出不了头。
  宋曼青也被父亲这副样子给吓住了躲到母亲怀里。
  宋母问过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宋曼青一五一十的说了,宋母也有些震惊,那个每次抢走原本属于她女儿比赛冠军的女孩而且听老师弹一遍曲目就能完美演奏出来,这种天分仿佛是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
  而这个女孩不过是农村家庭出来的,一周不过是去少年宫上两三次课,家里也没有钢琴,连几千块的补课费都要勒紧裤腰带挤出来,这样的家庭连吃饱饭都是问题,父母没文化又没见识,有什么能力给予孩子所谓好的教育条件。
  宋家夫妇一心向往着大城市上等人的生活,却也轻视不屑乡下人泥腿子,不愿意去承认自己从小努力精心培养的女儿还比不上学钢琴时间没多久的乡下穷酸丫头。
  “今晚多练三个小时,不练完不准吃饭不准睡觉。”宋父不愿意相信女儿在钢琴上的天分比不上别人,一心坚定道,“勤能补拙,只要你肯努力多练习,总能赶上她的。”
  宋母有点心疼女儿,想劝两句,被宋父严厉打断了,“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她的未来好,女儿以后会感激我的。”
  宋父振振有词说道,也是这么固执的认为的。
  第76章 荆棘之路(比赛)
  从少年宫出来后,阿洛就和现在的父亲钟大山坐上了回村的大巴车,路上钟大山还买了两个大肉包子,一个收进怀里,一个给女儿。
  阿洛接过后,模仿着原主的性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钟大山,乖巧地道,“爹,你也吃。”
  “爸不饿,你在少年宫待大半天了没吃什么东西吧。于老师说了,要给你多补点营养,长时间练琴很费体力的。回去让你妈做点好的给你补补。”
  阿洛摇了摇头,坚持给他,钟大山才吃了。车上还有其他同村的人,见了笑道,“钟叔,你闺女可真懂事孝顺。”
  钟大山呵呵笑道,“不止呢,我闺女弹琴弹得好,今天也被老师夸奖了。”
  车上立刻有人接话道,“上次你家闺女比赛还上了报纸,连我们村都出名了,别人都听说我们村出了个钢琴神童。”
  其他村民也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情。想起两年前钟大山要送闺女上县城少年宫学习钢琴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劝他,说一个闺女赔钱货早晚要嫁到别人家去何必花这么多钱。
  还有那什么钢琴艺术是他们这种穷人家能学得起的吗?可别到时候养成了个金贵的娇小姐。
  钟大山却听不进别人的话固执己见,不仅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钱,光是这每个月接送都要费上不少工夫。
  村里不少人在私下笑话他脑子坏了,结果现在就被打脸了。不知是不是钟家祖上烧了高香,人家闺女是真的有天分,回回比赛都能拿冠军,还有不少奖金。
  所以别看钟家现在日子过得苦哈哈,但咬牙供下去,早晚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到时候一家人都能享福气。
  钟大山没多在意别人说的话,脱了大衣给闺女盖着还怕她被风吹冻了,心里只觉得骄傲欣慰。
  等出了县城离村子近了路开始满是泥泞,崎岖不堪起来,阿洛也在车上看到了原主悲剧中的那段毁于山洪中的河堤。
  钟家所在的村子名叫三河村,边上的河堤是五十年代末修建的。
  县城自建国起就没有发生过天灾,一直安安稳稳的,这河堤也就多年没有维护修葺过,在遇到那场大型山洪更是造成许许多多的伤亡,不止是房屋田地被冲毁,连人也没了。
  回到钟家,和原主记忆中一样,家里穷,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屋里放东西的台子都是用砖和泥垒起来的,院墙也是用泥巴混合麦秸杆的土墙。家里最值钱的莫过于猪圈里的一头猪,院子里跑的十几只下蛋的母鸡,还有十来只鸭子。
  原主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去地里干农活,哥哥平日在村头造砖窑厂工作挣钱补贴家用。
  但和原主后来孤苦无依四处颠沛流离的生活比起来,有父母家人在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已经是记忆中唯一的幸福了。
  钟母江淑英就是最普通朴实的农村妇女样子,家里家外样样活都能干,也习惯了钟大山是一家之主,什么事都听他的话。送女儿去县里学钢琴的事,从头到尾她都没插上话,只是每回都等着钟大山把女儿接回来,怕夜路不好走,见人到家了才放下心来。
  “饭和菜都在灶上热着呢,就等你们回来了。”
  ——
  晚饭是简单的白菜豆腐和红薯饭,钟家一年到头也就年节时能吃上荤腥。钟大山又把在县城买的大肉包子给钟母当加菜,还说道,“我今天在县里接了个活,以后送菜给几个餐馆。”
  “我问过七叔家的东子了,他家的电动三轮可以租给我,每天早起把家里种的新鲜菜送进县里卖。”
  国家改革开放后,连他们这边偏远的小县城生活也跟着变好了,许多人吃饭买菜也挑剔了些,餐馆那只要是新鲜的菜那都要,钟大山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就是家里的田地缺不了人,还想着供女儿学钢琴,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里舍得买电动三轮车。但今天于老师又和他谈了。
  于静说的便是希望保护钟秀的天赋,想让她能有更多的时间练琴,去理解音乐,思考音乐乃至表达音乐,好尽情能发挥她的天赋。
  钟大山咬咬牙一狠心,与老师商量好原来的一周三次改为一周五次去少年宫,哪怕勒紧了裤腰带再辛苦点也要为孩子的前途着想。于老师也表示会尽量和少年宫的负责人商量,争取一间琴房来给钟秀练习。
  在晚饭的餐桌上,钟大山便宣布了这件事。
  钟大山又有些愧疚道,“地里的活以后就要多辛苦你和阿粱了。”
  原主的哥哥钟粱长得浓眉大眼黑黑瘦瘦的,但却很有精神头,满口答应下来,“爸,你就放心去县里吧,家里有我呢,砖窑厂最近也没接到什么活,我也能空出更多的时间来下田干活。”
  抱着儿子的大嫂吕娟皱了皱眉,但公公做的决定,丈夫又答应得快,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收拾完了回屋休息,关上房门后大嫂就忍不住狠狠掐了钟粱腰部一把,“你怎么答应得那么快,好好的砖窑厂不待着,回来下地种田多累啊。”
  哪怕砖窑厂接不到活,天天查勤也有点工资,还清闲。大嫂有点私心,钟粱在厂里的工资除了一部分交给家里用,其他都留给了他们这个小家。
  钟粱笑了笑,“我不回来,难道让你和妈两个人在田里干活啊。”他家的田地也有好几亩呢,一年到头的家用全指望着这地,可不能让它荒废了。
  “咱爸对小妹也太好了吧。一周三次还不够,还想着天天送去少年宫,这得花多少钱啊。还学钢琴呢,我长这么大这辈子都没见过钢琴是什么样。”大嫂忍不住埋怨道,“我看咱爸就是重女轻男。”
  “瞎说什么呢。”钟粱听这话就笑了,搂了媳妇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咱爹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你知道我又天生读不进书,连初中都是复读的,咱爹不就指望秀秀了么。”
  “而且咱家小妹是真的争气,上回比赛咱爹不是下地腰伤着了吗,我带小妹去市里文化宫参加的比赛。”
  他都不敢相信在台上表演的是自己带着长大的小妹,根本不比城里娇养的小姑娘差,弹出的那钢琴声,他听不出什么来就觉得好听,几个评委都给了高分直接拿下了冠军。钟粱陪妹妹钟秀上去拿奖杯的时候心里别提多骄傲了。
  钟粱后来也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小妹这天赋生在他们家真是可惜了。他也能理解父亲一心供小妹学钢琴,就是不希望家里耽误了她。
  “以后秀秀出名成了钢琴家,有个这么厉害的姑姑,咱孩子也能跟着学好,变得更优秀。”
  大嫂撇了撇嘴,没再反驳只是道,“下次比赛孩子你带,我陪咱爹送小妹比赛去。”她也想去见见世面。
  “听我媳妇的,下田干活我来,带孩子我也来。”钟粱在哄媳妇这事上还是很擅长的。
  另一方面大嫂吕娟也不是真心胸狭窄的人,家里供小姑子学钢琴也不是吸他们小两口的血,而是公公宁愿辛苦自己,掏自己的腰包。婆家都是厚道的人,连小姑子钟秀平时也懂事乖巧,讨人喜欢,哪怕平时因为供小姑子学音乐这事给家里带来负担太大,偶尔抱怨两句也被丈夫给化解了。
  大嫂语气很快就软了下来,“你下田的时候,也别太累着自己了,天快热起来了,我改天在家煮点绿豆汤给你送去。”
  钟粱笑呵呵道,“还是媳妇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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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件事上阿洛反而没什么发言权,哪怕她有跟钟大山说,即便她没有那么多练琴的时间,她也不会比任何人差的。有着绝对音感的天赋和过目不忘的能力,她早已胜过了绝大部分学习音乐的人。
  钟大山抽着旱烟坐在门槛上,听了她的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手上满是粗茧,“爹没什么本事,也什么都不懂,但是爹不信命,咱钟家不会代代都只能在地里刨食的。”
  女儿在音乐上有天分,不止于老师一个人这样说,每次参加比赛拿奖,旁人都这么跟他说。
  钟大山听到的时候都是分外骄傲,因为家里穷,他的女儿学习钢琴的时间永远是班上学生中最少的,但总是遥遥领先,不管什么比赛都能获奖,这些事都在告诉他,他钟大山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儿。
  女儿特别懂事,知道自己和她娘辛苦不愿多花钱,钟大山心里都清楚,但更知道孩子有天赋有前途,他就是把家里的土房田地都卖了到处背债,也要供她去学钢琴。不能让孩子跟着他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永远翻不了身,他吃够了那样的苦。
  钟大山看女儿的目光满是慈爱,“别人说山窝窝里是飞不出金凤凰的,囡囡,你就是爹心尖上的金凤凰,你一定要飞出去,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当他决定供女儿学音乐的时候,不曾因为旁人议论笑话的声音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