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魔物睁开了眼睛,周遭空间波动片刻,原本被隐藏起来的穿骨锁链显露出来,他这次没有戴青铜面具,面上是和琴遗音一模一样的容貌,连嘴角微翘的弧度也半点不差,可暮残声就是能在第一眼发现不对,甚至可以猜到他就是十年前那个神出鬼没的面具人。
“琴遗音”哑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靠近你的时候,我觉得冷。”
暮残声这话不是故意挤兑他,打从第一眼在问道台看到对方,那种寒意就如同附骨之疽再难甩脱,后来他去藏经阁第六层参悟法印,通过须弥石进入芥子之境,这个面具人竟又出现了,若不是琴遗音出手,恐怕自己在那时就要交代。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寒意,能比得上对方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寒冷胜却死亡的森然,仿佛是能够冻结万物的绝望。
“琴遗音”站了起来,向他张开双臂:“如果你在我怀里,一定不会觉得冷。”
暮残声毫不留情地拒绝道:“那我情愿冻死在这里。”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非他不可。”暮残声坦然道,“别说是一模一样,就算你夺舍了他,也无法成为我爱的那个他。”
“琴遗音”陡然沉默了。
“阁下,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按理说他乡遇故知,我该跟你喝上一杯,可是现在我得先找到他。”暮残声挽了下长戟,向对方低下头,“若是你能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必有报答。”
他用离恨天入梦,根据自己跟琴遗音的因果追溯而来,见到的却是这个家伙,无论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对方跟琴遗音之间必有非同寻常的关联,暮残声平生虽不喜低头,却也晓得能屈能伸。
“琴遗音”缓缓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我很好奇,可他更重要。”
“琴遗音”终于动了,他向暮残声走过来,伸手抚摸着这张面孔。比起十年前尚存轻狂的白衣青年,暮残声现在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自打修成九尾,自身妖力与白虎之力融合更甚,已然极似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影子。
十年前他设局欲夺舍琴遗音,结果棋差一招被对方逃脱,在问道台里遭道衍封锁意识镇压至今,若不是这次琴遗音重创沉眠,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透个气。
许是封印消磨了性子,亦或者当时被琴遗音反击刺激,他以为再见到暮残声后一定会发疯,却发现自己如今什么都不想做了。
正如暮残声的那句“非他不可”,只要不是心之所系,纵然有万般相同,但凡缺了一丁点,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残漏。
暮残声有些不自在,正当他犹豫着是踹一脚还是直接捅的时候,“琴遗音”又收手后退了。
“你要找的他就在这里。”顿了顿,“琴遗音”抬头望向他的戟,“我有一个问题,回答我,便让你见他。”
暮残声精神一振:“知无不言!”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暮残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如果杀他能救天下,屠尽天下亦能救他,你选择救谁?”魔物换了个问法,其中的恶意却有增无减,如同悬崖尖角,逼仄得令人进退两难。
暮残声冷冷道:“我不会做这种见鬼的选择,也没资格去做。”
“琴遗音”咄咄逼人:“倘若你去做呢?”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我会先杀了自己。”
“琴遗音”双瞳骤缩。
“杀一人救天下人,毁天下只为一人,或许真正做这种选择的人另有苦衷,但我做不了这种人。”暮残声握紧戟杆,“我修行是为了不任人宰割,我救人是因为力所能及,我……懂得道义也有私心,为了他我可以做天下不齿之徒,但我不会为了他与天下为敌。”
“琴遗音”扯了下嘴角:“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想过,所以我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暮残声笑了笑,“我知道心魔不死不灭,可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他的意识,绝不留他一个在人世发疯,最终被天下共弃。”
——我跟你结了血契,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能离开我去外面为非作歹,要是哪一天我死了,血契会封印你的魂魄,让你做一场再也不醒的梦……卿音,我杀不了你,救不了你,可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失去自我回归道衍体内,更不会让你在我死后独自面对这一切。
——琴先生,西绝妖族从来……没有血契一说,他只是用白虎法印压住了您的魔力,而不能……与你,同生共死。
……骗子。
“琴遗音”这样想着,胸腔下那根肋骨开始隐隐作痛,他忽然不愿在这里留下来了。
暮残声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再没等来下一句话,对方就像镜花水月的影子,忽然从眼前淡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面前空间突然扭曲,仿佛蜗壳上一圈又一圈的纹路,然后像裂开的镜子蓦地破碎崩裂,露出隔挡在后的一道人影。
“我好像做了个梦……”脸色苍白的心魔仿佛大梦初醒般,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容,“我听见有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说……‘非他不可’。”
暮残声怔怔地看着他,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声音,那种刺骨的寒意却在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猝然升起的一把欢喜,刹那间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