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弟子确认无误,昨日申时路过此地,水面还算清澈,周遭草木、湖中鱼虾俱无异常,水位较现在略高。”
旁边一名剑阁弟子闻言,立刻打出一道灵光,炸起不少死鱼,他抬手接住一条,发现鱼鳃里俱是黑色淤血,剖腹后更见内脏腐坏,当即脸色大变。
幽瞑徐徐地吐了口气,凤云歌的猜测是对了。
他一言不发地转向西北方,作为昙谷最重要的入水口,水源格局是相当不错,最初是由泉水冲出山穴形成溪涧,又顺着山势不断汇集支流,与昙谷众生的命脉息息相关。凤云歌在三天前为了净化魔气来过这里,幽瞑也曾为布阵在此留下镇守法物,那是一条常年养在千机阁后殿的金色鲤鱼,以重玄宫水局之气为食,能够净化污秽之气。
这条金鲤被幽瞑放在入水口下的一汪水潭里,此乃水龙成形之地,对整个水局至关重要,幽瞑到了山涧附近就直奔水潭,那潭水变得一片浑浊发黑,好像有谁往里面倒了一缸墨汁,下方鱼虾卵石俱都看不清楚,他望了一眼上方的山壁,那水口仍在流淌着山泉,看着十分清澈,水花溅在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仍有清脆之音。
“有意思。”幽瞑目光微沉,下毒之人没有直接对水源动手,因此水局虽变却不会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然而水势虽然还在,象征生气凝聚的水龙已经死了。
水龙成形之地为龙穴,乃是山水融注聚气所在,也就是眼前这一汪水潭,幽瞑屈指吹了声口哨,潭水仍是波澜不惊,仿佛这下面根本没有活物。
见状,幽瞑眉梢一挑,劈手拂袖打出劲风,但闻“哗啦”一声,潭水冲天而起,径向两边分开,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从中暴射出来,张开尖锐毒牙直扑岸上的幽瞑!
“孽畜!”持剑弟子厉喝一声,青锋划过便将黑影斩成两截,这是一条扁头黑鳞的长蛇,肚腹微鼓。被一剑斩断之后,蛇头竟然去势未绝,眼看就要咬住幽瞑的咽喉,他冷笑一声,蛇头就在半空中爆开,血雾如同撞在透明屏障上,半点没有污染幽瞑的衣发。
“阁主,它吃了金鲤。”拿着罗盘的弟子已经验看了蛇尸,只见那肚腹里赫然是一条已经死亡的金色鲤鱼,原本炫丽的金鳞片被酸液腐蚀得惨不忍睹。
蛇若龙形却非龙,本性极阴,这是一条渡劫失败的妖蛇,不知在哪里染了一身魔气,吞吃金鲤后盘踞在这龙穴里,若是假日时日成了气候,化成蛟龙也未可知。眼下,这条蛇占据了龙穴,生气被魔气占据,水龙受困则水局难兴,倘若再有人趁机下毒,水龙再无法运吉辟凶,这道水源也就成了祸源。
弟子忐忑地问道:“阁主,现在怎么办?”
毒已经渗入地下水,要想另开水源引入山城显然是来不及了,可若是不能重整水局,昙谷的阵法也会受到影响,更是后患无穷。
幽瞑脸色阴沉地盯着死鱼和蛇尸看了片刻,脑中飞快回想起整座东山的地理局,道:“根据这处山腹走势推算,此地往东半里外应该还有一处水源,水势向东南,你们两个去了之后以星图定出坎位,于卯时正开凿引一条细流过来,不得错了时间地点,听懂没有?”
“是!”两位千机阁弟子齐齐应声,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幽瞑看到他们走了,又指使剩下两个弟子上山顶选阳面岩石挖一块下来,自己对着潭水看了看,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
此处水源在西北,是为乾位,本性属金,故最初的风水局乃是以土生金,设外明堂,若是想要这潭死水复生,必须引正北坎位活水过来汇入潭中,使正北方的水灵气激活龙穴,如此一来两条水流入潭便似双龙交会,再有金珠代替金鲤入阵眼,成就“双龙戏珠”之局。
上山采石的两名弟子很快回来,他们带回了一大块黑石,摸着还有些炽烈劲,想来是与铸造祭坛的燧火石同等石料。幽瞑脾气不好,做事却很有耐心,他抬手在石头上比划,柔软的手指触及石面就跟切割豆腐一样,很快在上面勾勒出一头小猪的轮廓。
他不仅擅长机关,于灵傀一道也是修为高深,两名弟子只看得碎石窣窣落地,那块粗陋的岩石仿佛在幽瞑手下活了过来,当幽瞑退后两步时,一座栩栩如生的石猪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猪者豕也,乃是坎位镇法兽,幽瞑抬手将金珠丢进石猪嘴里,珠子就顺着口腔甬道化入猪肚,此时他一回头,正好有潮湿水汽遥遥随风而来。
两条水源相隔不远,千机阁弟子又擅长机关定位,虽然做不到在短时间内重开水源铸成新局,要引出一条支流却是不在话下。他们没有在地面开水道,而是找准水位后遁入地下,按照吩咐的时间开了条暗渠,不伤地上一草一木,亲自把水流引了过来。
幽瞑站立的这方河岸正是水流朝向,当他察觉到脚下有动静,立刻将石猪踢下水潭,惊得水花四溅的同时,一股大力冲破他脚下岩层,如龙口吐珠般喷涌出水流,形成一个与上方山壁极为相似的出水口,这些水哗啦啦地灌入潭中,给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带来新生。
幽瞑双手捏诀,无声唱咒,随着他法力催动,两方水流竟如阴阳鱼一般在潭中飞快旋转,重浊下沉,雪白的水花渐渐激荡起来,很快凝成一条水龙,露出落在潭底中央的那只石猪。
石猪口中吞吐金光,水龙受其沐浴更是腾挪盘旋,只见幽瞑手势一提,张牙舞爪的水龙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吐出一团黑气,然后才掉头冲回潭中,化成了一汪清澈的水,凡这道水流过处,煞气自消。
幽瞑抬手接住了这团黑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持罗盘的弟子忍不住问道:“阁主,这是什么毒物?”
“眼睛瞎了吗?连它本相都看不出来!”幽瞑冷哼一声,五指发力捏散了黑气,掉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死老鼠。
四名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眼中俱是惊骇。
鼠疫、蝗灾、瘟毒、水患、旱荒乃是人间五劫,应天地自然秩序而生,故虽能治标不能治本,纵然修真者已非肉骨凡胎,仍受天道辖制,可救生而不能逆天,因此这五劫每每爆发都要生灵涂炭,难以消解。
持剑弟子反应最快:“不对,我见过爆发鼠疫的人族村子,病症与山城里的人并不一样,怎么会是鼠疫?”
幽瞑的眉头狠狠皱起,毫不客气地喷了他劈头盖脸:“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东西?看不出这只老鼠身上有恶咒吗!”
暗中之人用的不是什么奇毒,而是在这只带有疫病的老鼠身上种下了魔咒,他先用妖蛇困住水龙,再把这只老鼠丢进转为阴秽的水源里,受他法力催动在最短时间里渗入昙谷主要水域,凡人喝了这种水,就是饮了他下的恶咒,如蛊母与子蛊的关系,从此受他掌控。然而,对方选取鼠疫作为咒源,是吃准了修真者不得擅自插手人间五劫的规矩,哪怕是幽瞑也只能做到重整风水局,却不可对那些染病的山民干涉过多。
幽瞑想到这里,面沉如水。
他不通医理,直到看见这只死老鼠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凤云歌身为三元阁主,一生见过医毒疫症无数,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些黑气里潜伏的陷阱?
凤云歌看出了端倪,仍然选择了祭出太素丹去救人,要解这毒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他一旦选了医者仁心,就注定了自己气运受损,将要遇劫。
“蠢货……”幽瞑咬牙切齿地喃念了一句,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天道的规矩不近人情,但也不是那么好钻空子的,修真者不得插手人间五劫,不止是他们不能以玄术魔法救应劫之人,更不能够凭借邪门手段故施灾祸,否则前者要折损气运,后者就是要遭天谴。(注3)
幽瞑不认为对方如此处心积虑是奔着找死,那就只能说明暗中之人根本不惧怕天谴,这样有两种原因,要么是那人已经修成神明或天魔之身,超出三界五行之外,要么就是……对方的道本就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