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渊随即否认道:“临正为人忠直,行事一向光明正大,虽与一些人政见不合, 但皆是出于公心,就事论事,他并没有私敌。”
  李维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递给程渊道:“这是张学士辞世前两天的日录,先生是否觉得有些蹊跷?”
  程渊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失声道:“古怪,甚是古怪。临正的日录生前也给我看过,叙述一贯简约客观。而庆丰十六年十月十六的日录,叙述的口吻却不那么从容。宫闱之事一向暧昧难明,也许他偶然得知了什么隐秘,才有了后来的暴亡。”
  薛盈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吗?可惜家祖亡故多年,一些当事人也都下落不明,仅仅凭这张语焉不详的日录,恐怕证明不了什么。”
  程渊叹息一声道:“娘子说得是。可我始终觉得,临正的暴亡是有人有意为之,绝不是偶然,看了他辞世前两天的日录,更加印证了我原来的想法。”
  李维沉默片刻道:“无论如何,真相总是无法掩盖的,若想验证张学士的死因,也不是没有办法。”
  薛盈不明所以,愣了一下问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维难得地犹豫了,欲言又止。
  薛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呀,我翁翁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只要能为他讨个公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下。”
  程渊却明白李维所指,脱口问道:“子京的意思是,要开棺验尸吗?”
  李维担心地看了薛盈一眼,低声道:“正是。我代理开封府衙尹时,为了查明死者的死因,也这么干过。尽管时隔多年,可死者若是非正常死亡,总可以从尸骨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张学士早已入土为安,如今又让他的遗体暴露,我实在于心不忍。”
  按照周礼:父母之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刮骨蒸尸,原是古之极刑,纵使死者死因不明,相当一部分家属也是不同意开馆验尸的,薛盈听到这话,也不禁有些犹豫。
  谁知程渊沉默片刻道:“我看可以一试。”
  李维不料先生也会这样说,一时竟愣住了。
  程渊慨然道:“临正生前行事经常出人意表,他平生嫉恶如仇,是不信什么阴司鬼神之说的。何谓孝?生养死丧固然是孝,但承亲之志、显亲之名同样是孝。临正绝对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会同意这样做的。”
  薛盈顿悟,下定决心道:“多谢先生指教。我作为张家后人,也同意开棺验尸。”
  李维凑近薛盈柔声道:“你放心,开棺之事我会暗地进行,决不会惊动众人。天理昭昭,令祖若真的死于非命,我即便拼着这官位不要,也要为他讨个说法。”
  李维在程渊面前执弟子礼,向来垂手肃立,非命不敢坐,此身程渊却起身向李维拱手道:“子京,一切拜托,我替临正谢谢你了。”
  李维吓了一跳,忙回礼道:“先生折煞弟子了,这都是弟子当做的,岂敢受谢?”
  事情说得差不多了,李维和薛盈急着赶回京城,便起身告辞,程渊亲自将二人送至书院门口,薛盈上了马车。程渊单独叫住李维问道:“看这样子,你是要娶薛娘子?”
  李维毫不避讳:“正是。”
  程渊感慨道:“好好待她。你的运气不错,薛娘子身世坎坷,却并未因此颓丧消沉,反而气度洒脱有林下之风,不愧是临正的后人。”
  李维慨然应道:“先生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她。”
  二人回到汴京后,李维积压了一些公务要处理,所以就提前回府了。薛盈回到瓠羹店,便见沈瑶笑着上前迎道:“娘子,刚刚宫中颁下赏赐来了。说娘子是忠臣之后,孤身一人飘零在外实属不易,特赏赐黄金百两。”
  张青在一旁补充道:“还有喜事呢,卫押班颁赏的时候说,咱们店向都商税院提出升为正店的申请,前日已经批复下来了。我们很快就要成为京城七十三家正店之一了。”
  这对于薛盈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多少冲淡了祖父之事给她带来的抑郁心情,她忍不住露出笑容道:“我正觉得店铺狭窄简陋,想要扩张装修呢,只是发愁没钱。宫里能颁下赏赐来,简直太好了。”
  薛盈和沈瑶、张青一起谈论瓠羹店未来的种种设想,正好有食客来定酒席,张罗完了已经快到傍晚了,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薛盈亲自打开门一看,竟是江太夫人带着李嘉来了,不由当场愣住。
  李嘉笑着提醒道:“怎么在发愣,不认得我们了?”
  “岂敢岂敢。”薛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二人延入内厅,端茶倒水款待。
  太夫人一见到薛盈,目光便一直停在她身上,像是打量什么稀罕物件一般打量个不停。薛盈被看得有些发毛,借口去后厨拿点心,悄悄把李嘉拉到一旁问道:“太夫人怎么想起来这里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嘉顽皮地笑道:“还不是大哥这段日子着了魔一般总往你这里跑,母亲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一点端倪了。他问大哥,大哥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母亲倒很是欢喜,向我打听了瓠羹店的地址,便急急地来看你了。”
  薛盈颇感不安:“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呀,你应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才是。”
  李嘉笑了:“有什么好准备的。母亲这几年为大哥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偏偏大哥性子又是个执拗的,不肯随便结亲,母亲天天发愁抱不到孙子。知道大哥和你要好,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你放心,母亲性子最是和软,断断不会难为你的。”
  薛盈还是有些紧张:“眼看就要到晚饭时间了,太夫人是不是要用了饭再走啊?我准备些什么好呢?”
  “这不是你一向擅长的吗?以前在府上做厨娘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呀:”李嘉失笑道:“没关系,你准备些家常便饭就行。做好了先让我尝尝,只要我吃了满意,母亲自然也会满意的。”
  薛盈听出了李嘉口中的调侃之意,脸忽然红了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取了昨日刚做好的五香糕,配上紫苏饮,硬着头皮又回到内厅。
  太夫人见薛盈一直在张罗,忙笑道:“我只是随道过来坐坐,薛娘子不用忙活了。”
  “哎。”薛盈这才答应着在太夫人下首坐下来,低着头摆弄衣带。
  太夫人尝了一口五香糕便赞道:“清甜不腻,这糕味道真好。自从你离开府上后,我很久没吃到合心意的点心了。”
  “太夫人谬赞了。”薛盈连忙谦虚。
  “我可不是随便夸人。不信你问问三娘,她也说你好呢。”太夫人拉着薛盈的手仔细打量,真是越看越满意,薛盈是名臣之后,足以和儿子匹配;更兼有一手好厨艺,足以傲视京城一众闺秀;更难得的是,她自幼经历坎坷,身上没有世家娘子的骄娇之气,也难怪一向自视甚高又不开窍的儿子对她倾心。
  “对了。”太夫人随口问道:“你和大哥儿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依我看,明年春天就很好,下个月就可以下定。”
  薛盈再一次大窘,还是李嘉偷笑了一阵出面解围道:“娘娘,薛姐姐面皮薄,这些事情,你和大哥商量就好。马上就要吃午饭了,娘娘想吃什么,好让薛姐姐提前准备的。”
  太夫人这才发现自己盼望儿子娶亲的心情太过急迫,只好笑道:“我觉得去年你在府里做的四君子汤就很好,我喝了觉得很舒服,不如今天还做这道汤吧。”
  “哎。”薛盈顿时觉得如释重负,答应着下厨准备去了。
  四君子汤是一道药膳,以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为配料,具有补气,益气健脾的功效,最适合太夫人这样脾胃虚弱的人食用。
  薛盈取出适量甘草,加入少许炼蜜翻炒,待甘草芳香泛黄,取出放凉。然后取少量参片、白术、茯苓和炙好的甘草一起放入纱布制成的料包里,浸泡在清水中备用。
  接下来,薛盈取了一根猪棒骨,焯水去除血沫后,加入葱姜小火熬煮,半个时辰后,放入浸泡好的料包,加入适量的盐,再炖煮小半个时辰,这道四君子汤就做好了。
  薛盈怕李嘉不爱吃药膳,特地从灶下的白瓷坛里取了一只昨天刚刚做好的香糟鸡。
  香糟鸡的做法并不复杂。整鸡洗净去除内脏后,加入黄酒、盐、葱段和姜片上笼屉蒸制半个时辰,直到鸡肉酥软。然后起锅烧火,加入清鸡汤,盐煮沸晾凉,再加入适量黄酒、香糟搅拌均匀。将蒸好的鸡切块整齐码入瓷坛中,盖上纱布,将搅拌好的香糟摊在瓷坛中的纱布上,糟约二个时辰,揭去纱布和糟渣,便可以食用了。
  酒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能去油脂入醇香,增添食物的鲜美,所以在坊间甚为流行。那盘香糟鸡刚一上桌,香味便将众人吸引,清清爽爽的一只鸡,看上去貌不惊人,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李嘉迫不及待夹了一块鸡肉品尝,鸡肉经过酒糟的淬炼,皮弹肉嫩,回味绵长。因为糟制时间得当,糟味不会过于强烈,也不会浮于表面。莹润细腻的鸡皮,包裹着鲜爽入味的鸡肉,既有咀嚼的乐趣,又有软烂的适口,李嘉只觉得齿颊留香,越吃越过瘾。
  香糟鸡很适合搭配米饭,鸡肉的咸鲜与稻米的清香独立成篇又相得益彰,几块鸡肉,半碗米饭下肚,李嘉觉得格外满足,忍不住还想吃半碗。
  太夫人年纪大了,对糟货的兴趣一般,倒是格外钟爱手边这碗四君子汤。与平常吃到的药膳不同,这碗汤虽然药味很明显,却不至于掩盖了食材本身的味道,入口有猪骨汤的醇厚鲜甜,亦有药材的温润滋补,太夫人觉得肠胃很熨帖。大约君子之道,便如这碗汤一般温暖醇厚吧。
  吃完了美味滋养的晚饭,太夫人看薛盈真是越看越顺眼,她心里愉快的盘算:薛盈明天春天嫁入门,若老天庇佑,也许等到后年开春,自己就可以抱上孙子或孙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夫人:还好还好,我以为自己这个不开窍的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呢。
  第78章
  第二天晚上, 瓠羹店快要打烊的时候,李维匆匆赶过来了。
  他这来得也太频繁了,怪不得连太夫人也觉察到了, 薛盈脸一红问:“你不是说积压了很多公务要处理吗?怎么又来了?”
  李维笑了:“赶着处理完就过来了, 腿长在我身上, 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沈瑶和张青看到这种情形, 相视一笑, 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
  薛盈小声嘟囔道:“你也是的,太夫人要来也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什么都没准备, 真是吓了一跳。”
  李维只是笑而不答, 薛盈继续抱怨道:“你不知道,昨日太夫人来的时候,有食客事先定了酒席,我刚刚张罗了一桌菜,浑身上下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蓬头垢面的, 太夫人一定觉得我很邋遢吧。”
  她这一副小儿女情态,李维只觉得可怜又可爱, 话音还未落,便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低头吻了下来。她貌似刚刚尝了桂花蜜,唇舌之间桂花香气令他沉迷,他感觉到怀中的人一开始还有些抗拒, 随后便松弛下来,反手轻轻将他拥住。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在她耳边低声道:“谁说你邋遢, 你纵使蓬头垢面,也比那些庸俗脂粉强百倍。”
  薛盈忍不住失笑,轻轻推开李维道:“你这是从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根本就不像你平常的做派嘛。”
  谁知他的神色异常认真,沉声问:“阿盈,嫁给我好不好? 母亲昨天回去后很是欢喜,对你也很满意,催着我赶紧将你娶进门呢。”
  薛盈犹豫片刻道:“我当然愿意嫁给你。可是眼下我翁翁的死因未明,实在不是议亲的好时机。”
  李维轻笑道:“有你前边这句话就够了,可不许反悔。”薛盈面色又红起来,瞪了他一眼问道:“那我翁翁的事呢?”
  李维换了正容道:“你放心,令祖之事已经安排好了,后日便可开棺验尸,我定会查明死因,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薛盈随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维看向薛盈的目光有些担忧,迟疑片刻道:“开棺验尸现场过于酷烈,你还是不要去了,检验的结果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薛盈愣了一下,随即决然道:“我要去的,眼下我是我翁翁的唯一亲人了,开棺时不在现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李维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勉强。”他见薛盈神色颇有些郁郁,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你今日做了桂花蜜了吗?怎么身上这么香。”
  薛盈脸一红,低声道:“大概是刚才做了桂浆的缘故。”
  李维很是好奇:“桂浆?是前朝刘禹锡在《传信方》中记载的那一款吗?”
  薛盈笑了:“正是呢,我刚刚做好一坛。你等我取来给你尝尝。”
  桂浆的做法并不难。官桂刮去表面的粗皮,掰成小块,捣碎,磨成桂花末。取适量白蜜备用。
  再取山泉水煎熟,待冷却后,倒入瓷坛,再加入桂花末和白蜜,连续搅转二百余下使其均匀,在坛口封上一层油纸和七层绵纸,用麻绳捆好,放至阴凉处,每日抽去一层纸,七日后便可开坛去除杂质,便可以品尝了。
  薛盈喝饮子习惯配上一碟点心。那就做一份糯米金团吧。
  取适量糯米和粳米按五比一的比例混合磨成粉末,兑上热水反复搅拌均匀后,反复揉搓令米粉柔韧,然后上笼屉蒸熟。将米粉分成小团,团内包入红豆沙。薛盈取来自己制作糕点用的木模子,印着“福、禄、寿”等吉祥字样,将米饼放入其中轻轻一按,倒出来就成了圆圆的带有字纹的金团胚子。
  制作糯米金团必不可少的一样食材是松花粉。松树花长在松枝的末梢,采集花蕊中的粉十分不易,薛盈还在托熟人才买到了一点点。她将金团胚子在松花粉中滚了滚,金团表面当即变得金灿灿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当点心和饮子端上食案时,那盏如琥珀般清澈透亮的桂浆首先吸引了李维的目光。薛盈在桂浆中加入了一些碎冰,一口饮下甘爽冰凉,气香味美,让人仿佛置身于秋日的江南,桂花开得正盛,衣袖之间皆萦绕着馥郁的甜香。
  李维又拿了一个糯米金团品尝,团子的表面丝滑,趁热咬一口,香糯甜软,满口都是松树的清香,细细咀嚼,似有一种特别的甘甜。李维平日不爱吃甜食,总觉得太腻口,可薛盈做的糯米金团糖放得刚刚好,配上清爽的松花粉,吃起来一点也不甜腻。不知不觉间,李维就把手中的糯米金团吃完了。
  张绍的墓地位于洛阳北郊的北邙山,因此地风水绝佳,自西周以来,多有帝王将相身葬与此,国朝石守信、邵雍等名臣,亡故后亦是葬于北邙山的。
  李维和薛盈带着一众随从,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洛阳,已是早春时节,北邙山上的青草又重新长出,纵使这里人烟稀少,倒不觉得十分荒凉。只是一到山脚下,薛盈便沉默了。
  李维一直注意薛盈的脸色,也默契地保持沉默,半响才听她喃喃道:“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人生朝露,去日苦多,可怜我翁翁已经故去快二十年了。”
  李维低声安慰道:“我们本无意打扰令祖的安眠。实在是因为有冤情未明,不得已而为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半山腰的张氏墓地,李维搀扶着薛盈走下马车,她在张绍的墓碑郑重行了跪拜之礼,又酹了一杯酒,低声道:“孙女不孝,惊扰翁翁长眠。翁翁若在天有灵,还请明示冤情。孙女即使粉身脆骨,亦要给翁翁讨个公道。”
  停了一会儿,薛盈转过身来沉声对李维道:“好了,现在可以开棺了。”
  李维向一旁的一众衙役使了眼色,他们便拿起铲子开始挖坟上的旧土,春天的风有些大,带着尘土飞扬过来,也许是迷了眼,薛盈的眼圈红了。
  这一段时间对于薛盈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直至杉木棺被启开,她看见张绍的尸身已经全部腐化,只余下一副白骨,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李维缓缓走上前,用力握住了她颤抖的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目光,柔声道:“别看了,有情况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有令人安心的力量,慢慢的,她的双手终于没那么抖了,沉声道:“我知道,翁翁若是真的死于非命,他一定会告知我的。”
  仵作验尸有自己的一套流程。今日李维请来的仵作名唤刘春,年纪大约五十余岁,经验十分丰富。他细细查看了张绍的尸骨,皱眉道:“参政,张学士的尸骨并没有伤痕或凹陷,似乎可以排除格杀致死的可能。”
  李维沉声问:“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致死呢?”
  刘春笃定道:“按《洗冤录》中记载:死者生前中毒,而遍身做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亦渗黑色。可如今张学士尸骨洁白,应该不是中毒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