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薛盈的眼眶热热的,似是有眼泪要掉下来,却又竭力忍住,看来还是西邻李婆婆说的对: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吧。
  这时沈瑶推门进来了,见薛盈眼圈红红的,便也猜测出李维的来意,出言劝道:“娘子不必伤心,李学士对娘子的心意,就是我们这些旁人也能看得出来。他这次着急,想必是娘子要入宫,与他分离太久的缘故。过两天他醒悟过来,自然还会来找娘子的。”
  沈瑶见薛盈神色还是有些郁郁,又转移话题道:“娘子后日便要入宫了。这几天我看娘子给我的那本前朝菜谱,别的菜都差不过会做了,只是有两样菜我尝试了多次,还是做不好,娘子可否教教我?”
  提到做菜,薛盈略微打起精神问:“是那两样菜啊?”
  “就是姜豉和鳜鱼假蛤蜊。前者把控不好火候,后者总觉得口感不大对。”
  薛盈领着沈瑶来到后厨。做姜豉的主要材料是猪蹄,薛盈将猪蹄斩成大块,将锅中加水烧开,放入猪蹄略煮一会儿去掉血水捞出。然后码入砂锅,加冷水浸没,放葱段、姜片、橘皮和花椒,大火烧开后转小火闷煮。
  薛盈一边操作,一边向沈瑶解释道:“炖猪蹄最耗时间,大约要顿半个多时辰,等到猪蹄皮肉软烂,砂锅中的水少了一多半,汤汁也粘稠了,便可关火了。”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薛盈掀开砂锅盖,加了少许盐调味,便将猪蹄捞出来,等到稍凉后,熟练地剔除骨头,切成均匀的小条。
  那一厢沈瑶也上手帮忙,用纱布仔细过滤汤汁,滤去姜葱等杂质,撇净浮油。再将肉条倒入汤汁里搅散。
  沈瑶拿出两只方形瓷盆,将肉汤盛入盆内,待晾凉之后放入冰窖里。
  在等待肉汤变成肉冻的这段时间里,二人便开始着手准备鳜鱼假蛤蜊这道菜。
  汴京是内陆城市,蛤蜊十分难得,原是权贵餐桌的高档品,对于坊间小民来说,可能一辈子也吃不上一次。不过他们有办法用类似的食材来模仿,比如眼下要做的这道鳜鱼假蛤蜊,若烹饪得当,口感几可乱真。
  薛盈笑对沈瑶道:“鳜鱼若想做出蛤蜊一般的口感,关键在刀工和火候的把握。”
  薛盈一面熟练地片下鱼身的两片整肉,一面解释道:“鱼片切得太薄或太厚,都会影响这道菜的口感,你看,应该像这样切。”她将每片鱼肉竖切分成四段,又用斜刀法将鱼肉薄切成下片,去掉表面的鱼皮。
  沈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以前切鱼片太厚了。”
  薛盈笑道:“后面的操作你应该熟悉,你来做吧。”
  沈瑶将切好的鱼片装入碗中,撒上葱丝、少许盐、胡椒末和黄酒,抓匀后腌制片刻,然后在锅里倒入适量的水,烧开后放入几只鲜虾和剩下的鱼骨,再加入几片姜。稍微闷煮一会儿,撇去表面的浮末,捞净肉渣,只保留清汤,加少许盐和芝麻油调味。
  接下来又轮到薛盈出马了,她再次将清汤煮沸,一面将鱼片分批铺在笊篱上,入沸汤内稍微汆烫片刻便离火,一面向沈瑶解释道:“你看,在汆烫鱼肉时,鱼肉变白微卷就要赶紧捞起来,烫久了鱼肉就会变柴,口感就不滑嫩了。”
  薛盈将鱼片分批捞起盛入青色的瓷盘中,在撒上少许胡椒末和葱花,浇上一勺虾汤,便可上桌食用了。
  这时候,姜豉也冻好了,沈瑶把它从冰窖中取出。用刀切成均匀的方块,放在白色瓷盘里码齐。
  那一厢薛盈起锅烧热后倒入少许芝麻油,下豆豉末爆香盛入碗中,加少许姜末、醋、酱油和凉开水拌匀,均匀的浇在姜豉上,再撒上少许韭黄做点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姜豉便做好了。
  沈瑶问道:“所以说,姜豉的配料只能是生姜和豆豉吗?”
  薛盈笑道:“这可没有严格规定,若喜欢酸辣口的,可以配五辣醋,也可以配芥末来吃,全凭个人的喜好。”
  这时也差不多到晚饭的时间了。上午煮的白粥还剩下一些,热一热陪搭配姜豉吃正好。
  沈瑶把饭菜摆在食案上,正打算用餐,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沈瑶隔着门缝瞅了瞅,笑对薛盈道:“我说什么来着,李学士很快便会醒悟过来找娘子的。只是他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薛盈莫名觉得心中一阵委屈,冷声道:“若是他来了,不准给他开门。”
  沈瑶笑了:“娘子这说的什么话,眼看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若是将他冻出个好歹怎么办?”说着,竟不理会薛盈的抗议,径直上前开了门。
  第57章
  李维进门后, 薛盈便一直冷着脸不理,还是沈瑶张罗他坐下,李维见食案上摆满了饭菜, 笑笑道:“我这次来的真巧, 正好饿了, 我们赶紧吃饭吧。”
  薛盈冷声道:“今天并没有做你的饭, 我这里又不是你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沈瑶见李维略显尴尬,忙转圜道:“娘子这是说气话呢。今晚做的饭菜不少, 再来一个人也够吃了。”说完, 便起身去后厨拿碗筷。
  沈瑶去后,李维从怀中一个小包裹递给薛盈道:“我来时路过张氏乳酪店,给你带了一包糖薄脆。”
  糖薄脆是张氏乳酪店的特色点心。做法并不难,用白糖、清油、酥油、椒盐加水和面做成剂子,擀成圆形薄片后撒上去皮的芝麻, 入炉烤熟即可。薛盈也曾仿制过几回, 却怎么也做不出张氏乳酪店酥脆的味道。她只和李维提过一次,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
  薛盈几乎要露出笑容, 忙又赶紧克制住,她才不会轻易被一包糖薄脆收买呢。
  李维叹了口气, 放缓了声音道:“后日你就要入宫,难道在这之前,就一直打算和我闹别扭不成?”
  听了这句话, 薛盈心中一软,却又撇撇嘴道:“明明是你先生气的。”
  李维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我们都不提了, 还是先吃饭吧。”
  这时沈瑶已经把碗筷都摆好了。那一盘鳜鱼假蛤蜊首先吸引了李维的目光。
  淡青色的瓷盘上,铺满了莹白的鱼片。因为汆烫时间短,鱼片微微打卷,看上去倒真的与真蛤蜊有些相像。
  李维好奇地夹了一片鱼肉品尝,入口的那一刻非常惊艳,肉质嫩而滑,因为经过特定的刀工处理,吃起来十分有弹性,很像是真的蛤蜊肉。又因为是用虾汤煮的,又比蛤蜊肉多了几分鲜甜,是一道非常美味的下酒菜。
  沈瑶明显对那碟姜豉更感兴趣,颜色如琥珀般晶莹透亮,通体遍布均匀肉花,配上白色的碟子和嫩绿的韭黄,看上去就非常有食欲。
  沈瑶夹了一块姜豉送入口中,冰凉咸鲜,很快便在嘴中化掉。因为里面包含丰富的肉碎,口感爽滑之余,还带着浓浓的肉香,比用猪皮做成的水晶脍味道更丰富。而爆香的水豆豉与姜豉充分融合,再加上辛辣的姜末和微酸的米醋,吃起来更加酸香开胃。
  咸鲜的姜豉和清淡的白粥是绝配,沈瑶就着姜豉,很快喝了大半碗粥。
  薛盈并不太饿,饭菜吃得并不多。李维把那包糖薄脆打开,取出一片递给她:“既然没有胃口,便吃些点心吧。”
  薛盈迟疑了一下,终是接过糖薄脆咬了一口,又酥又脆,带着芝麻特有的浓郁香气,因为加入适量的椒盐,吃起来不像一般点心那样甜腻,即使薛盈胃口不佳,也很快将那一片糖薄脆吃完了。
  李维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她:“你下巴上蹭上芝麻了。”
  薛盈愣了一下,接过帕子擦了擦,却见沈瑶已经起身默默收拾碗碟了。
  李维轻咳一声对沈瑶道:“今晚店中便拜托沈娘子照应了,我和薛娘子出去走走,晚些再回来。”
  薛盈扫了李维一眼:“我们出去做什么?”
  李维淡淡一笑道:“我们也有很久没出去逛逛了,晚饭吃多了,走路消消食不好吗?”
  沈瑶忙道:“你们放心去吧,店中的生意有我照应就好。”
  二人出门沿着御街南行,没多远便是热闹的州桥码头,汴河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主们指挥着工人搬运货物,更有一群牙人正在忙忙的招揽生意,活活一副真人版的清明上河图。
  李维牵着薛盈的手,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下来,河中的画舫挂起了串串灯笼,两岸的人家升起了阵阵炊烟,廊桥水阁中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市上的酒楼茶肆也都亮起了灯,还有小贩当街贩卖吃食,到处皆是繁盛热闹的景象。
  再接着向东走,人烟渐渐稀少,李维引着薛盈在河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旁停下,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坐下歇一会儿吧。”
  薛盈微微红了脸还在迟疑,却见李维掏出手帕将那块青石擦了擦,径自坐了下来。她向四周看了看,倒是没有什么行人,便一咬牙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李维凝视汴河对岸的灯火许久,忽然发声问:“是后日一早便入宫吗?”
  “是。”薛盈低低应了一声,因背着灯光,她看不清李维脸上是什么表情,沉默片刻解释道:“你别怨我。我出身市井,父母双亡,即便与你成了婚,也必定会受到一众亲族的指摘。倒不如进宫给自己谋个前程,日后与你在在一起阻力也会小一些。”
  李维反问道:“这么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能处理好这些事了?”
  夜晚的秋风带着寒意吹来,薛盈下意识紧了紧袖口,却见李维已经把自己的月白色披风卸下来披到她身上,直视她的眼睛问:“怎么不回答?”
  薛盈终是开口道:“其实我自小家道中落,从记事那天起,亲戚的白眼,旁人的议论,这世间冷暖早已一一尝遍。爹爹去世后,更是不肯再轻易相信什么人。我始终觉得,人生在世,依赖别人终究会失望的。”
  李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其实我自小的处境,也并没有好到那里去,只是有母妹相伴,比你略强些罢了。”
  这是李维第一次开口向自己吐露幼时的经历,薛盈略微惊诧地看向他,却听他沉声道:“其实这个地方,我儿时是来过的。”
  李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感情:“我八岁那年的上元节。爹爹带我、二哥、三哥出来看灯。其实爹爹一开始只想带二哥、三哥出来,还是母亲看出我也想出去玩,苦求了爹爹,他才勉强同意带我出去的。”
  “那天街市上热闹极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光彩争华的灯烛。爹爹一手牵着二哥,一手牵着三哥,说我年纪大了,只要跟紧着他们就好。我一次见到那么多花样的灯,金鱼灯、螃蟹灯、燕子灯、日月灯,看得入了迷,街上人又多,一不小心便和爹爹他们挤散了。”
  “那有后来呢,有没有找到家人?”薛盈连忙问。
  李维淡淡道:“后来我就沿着汴河一直走,发现人烟越来越稀少,我心里发慌,坐在河边哭了一阵,又转身往回走,看到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想是坊间的厢吏,向他求助,他看我年纪小可怜,四处打听把我送回了家。”
  薛盈脱口道:“那还好,真是有惊无险,幸亏遇到了好人。”
  李维声音中透出一丝冷冽:“其实回去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爹爹一见我便发火,骂我自己不小心,不好好跟着竟然走丢了,连累他们四处找人无法赏灯,罚我足足跪了二个时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爹爹出过门。”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薛盈甚是不平。
  李维沉声道:“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大概都是这么度过的,直到受教于程先生门下,情况才好些。在我们母子经历磋磨的时候,父族的亲戚就不必说了,就是几位舅舅和姨娘,也无人为我们母子出头。你口中说的世间冷暖,我亦是自小领略过的。”
  无论如何,薛盈是享受过完整的父爱的,她此时忽然有些心疼他,靠近一些握住他的手道:“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李维望着她正容道:“今天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娶你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至于亲族的指摘,旁人的议论,我根本不在乎。这么多年来我忍受磋磨,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不受委屈的。”
  薛盈不由怔怔的看向他,爹爹去世得早,这些年都自己一人咬牙打拼,早已忘了信任依赖一个是人是什么感觉了。
  李维将薛盈拉入怀中,低声道:“至于你说的身份问题,一开始我确实存在顾虑,可现在我想通了。爹爹和母亲算是门当户对,身份匹敌,可照样是一对怨偶;更何况,论才艺,论见识,你又那一点不及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你入宫为自己谋前程我并不反对,但你也可以,尝试着去信赖我。”
  他的这番话恳切又诚挚,有令人放心又温暖的魔力。薛盈觉得自己始终提着的那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她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她与李维其实是一样的人,起码从现在来看,他是值得信赖的。
  李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二人在河边依偎良久,渐渐的,有细密的秋雨落下来,雨势并不大,倒像是春日的杏花雨,刚刚能够沾湿衣袖。
  李维拉着薛盈起身,轻笑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薛盈第一次觉得,汴京的秋夜不像记忆中那么凄清,原来是缠绵的、温润的、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男女主的感情达到8分了吧,还剩2分满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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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薛盈是两日后入宫的。内监领着她由右掖门进入, 向东穿过街北廊便是枢密院,然后中书省、都堂、门下省、大庆殿依次映入眼帘。二人走入外廊横门,经垂拱殿向西折入皇仪殿, 再向北行几步, 终于到了保慈宫。
  一名内人迎上来笑问:“来人可是薛娘子?”
  薛盈忙上前行礼:“妾身薛盈, 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名内人笑道:“妾身夏清, 是保慈宫的司膳内人。”她指着偏殿一旁的一间耳房道:“张殿直特地交代了, 薛娘子便和我一起住在这间耳房里。你赶紧进去把行李放下吧。”
  薛盈仔细打量自己的屋子,简单的两张床榻、一副桌椅便占满了大部分空间,仅仅能容身而已, 好在还算干净整洁。她早就听说国朝的皇宫是在前代节度使的府邸上改建的, 占地并不大,如今看来,后苑的空间果然逼仄。
  因带得行礼不多,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完毕,薛盈正打算坐下来喝茶休息一会儿, 却见一名内人匆匆过来道:“薛娘子, 张殿直叫你过去呢。”
  张殿直是保慈宫内人的领班,也算是薛盈将来的顶头上司, 薛盈被领到她的居所,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
  张殿直大约三十余岁年纪, 头带黑色软巾包头,紫色紧身长衫,扣金色腰带, 打扮与男子一般无二,皮肤白皙,身量高挑, 看上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她上下打量了薛盈一眼,淡淡一笑道:“薛娘子年纪轻轻,便能以厨艺得官家赏识,当真难得。大娘娘近来胃口不大好,还得劳烦你拿出本事做些可口的吃食了。”
  薛盈正打算谦虚几句,却见张殿直已经正容道:“只是宫中不比市井,薛娘子既然来了,一举一动皆要守宫中规矩。保慈宫中司膳娘子三日一轮班,卯正起身准备早膳,酉时准备晚膳。午时一刻准备午点,时间不许差漏分毫。此外,宫中内人无故不得私自外出,更不许私下议论是非,这是□□是传下的规矩,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务必要谨记。”
  薛盈敛手答应了,又问:“张殿直,保慈宫的后厨在那里?妾身为司膳内人,想提前熟悉一下。”
  张殿直没料到薛盈的工作热情这么高,愣了一下方道:“你刚入宫这半个月主要是学习规矩,暂时不必当值。若实在想提前熟悉后厨,便让夏内人带你去吧。”
  夏清领着薛盈来到保慈宫后厨,地方并不算大,但那一排九星灶和竹篓里的煤炭燃料让薛盈十分满意。煤炭燃烧时火力旺盛且持久,最适合爆炒和蒸煮了。
  太皇太后以天下养,后厨的食材自是应有尽有,猪羊鱼肉、飞禽海鲜并各类时鲜蔬菜摆满橱柜,薛盈不禁有些技痒,想要烹制一道羹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