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府上几乎再无桓猊的身影,婢女们都说这回郎君是真失望,不会再哄小娘子。
桓猊对她死了心,芸娣松了一口气,打算安心养胎,但渐渐发觉周围冷清,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小春多嘴说小娘子兴许想大郎了,听得芸娣心里一唬,脑海中立马浮起桓猊一张脸来,又狠狠压下去。
她会想他?
不可能!
没过几日,江北传来一则消息,闵曜再被册封大将军几日后,一朝得意忘形,被一刺客斩杀于书房案头,首级被刺客割下,挂在氐国都城的城门之上,城中百姓观望,纷纷拍手称快。
原来闵曜在氐国一直作威作福,谄媚于上,欺压百姓,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有个身份不明的此刻将此大恶人斩杀,当真是大快人心。
皇室派军队追查刺客,终于有一回在氐地境内,寻到此刻踪迹,正要就地诛杀,岂料刺客还有帮手,眨眼消失无影。
自此以后,无人再见过这名刺客的身影,仿佛就此销声匿迹。
江北江左有一江之隔,消息难免阻塞,传到江左时,事情早已过去了几日,芸娣乍然听闻此讯,莫不痛快,又隐隐伴随着一丝怅然,但很快的,这一丝怅然也就没了,连同往昔六年的时光,她不会再记起,也会追怀。
闵曜一死,江左百姓讨论最多的是那刺客,有传是闵曜的死敌派来的,有传是百姓不堪欺压花重金请来的,种种说法都有,芸娣听廊下婢女窃窃私语,不知怎么就想起来,闵曜死期正好与桓猊公事繁忙的这阵子吻合,不免心中一惊,再回想与桓猊最后一次见面,那日他说走了,仿佛是最后的诀别。
芸娣怔了两下,她勉强压住情绪,看着脚边玩耍的不记仇,揉揉它脑袋,不由失神了,忽然不记仇吼了一声,撒开狼爪往外飞奔,把芸娣吓了一跳,随后一股恐慌涌上心头,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芸娣忽然起身,随后慌张张赶去大司马府。
但到府上,下人称大司马不在,至于去了何处,也不是下人能透露的,芸娣不肯离开,执意想知道,最后惊动管事。管事一听门口站着个大肚皮的美丽妇人,立即明了身份,连忙出来迎接,同时吐露大司马的去处,正在城外一处地方练兵巡视,大约几日后才回城。
芸娣见不到桓猊,越发肯定心中所想,更坐立不安,要去城外练兵营寻他。
管事知道营地里的士兵不认识她,怕对她不敬,一起陪同前去。
正午时分刚到营地,日头正大,士兵们仍在操练,营帐中空无一人,大司马帐前有士兵守卫,正见一名貌美怀孕的女子脚步匆匆过来,立马拦住,知道这是三娘子,眼下见她目光急切望向帐中,又似有游移,驻足不敢进去,不禁抓住搀扶她的婢女手心。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正想说大司马正在里头睡觉,三娘子已经进去了。
甫一进帐,里头飘着一股没散开的血气,地上甚至流着一滩尚未凝固的血迹,前面有一架屏风阻隔内外,里头一般是用来歇息的,想必眼下他就躺在床上,说不定连眼睛都睁不开,浑身疼难受的紧。
闵曜岂是那么好杀死的,这厮虽瘸了一条腿,然而在沙场上作战凶猛,想必光是对付他,就花了好大心血,之后又从氐人境内千辛万苦离开,想必有受了不少委屈。
光是这么一想,芸娣不禁停下来,拍拍自己发堵的胸口,到底是要面对的。
她慢吞吞绕过屏风,本以为回看见极为血腥的场面,却见桓猊衣衫完整仰躺在床上,一条手臂架着脖子,阖上了眼。
与想象中不一样,芸娣不禁微微怔住,随即鼻尖更酸了。
想碰他又不敢,怕碰他衣服里藏住的伤口,说不定他浑身都是被刀捅出来的血窟窿,她要是一碰,血就流不住了。
芸娣越想越难过,眼泪快冒出来,她忍着不掉出来,不想惊动他,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哭一会,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的鼾声。
她不由疑惑,用手背一擦眼睛,就见桓猊翻了个身朝里头睡,睡得正香甜。
芸娣更疑惑了。
忽然后退几步,从远处打量床上的桓猊几眼,很快又靠近,用手指戳一戳他后背。
换做以前,她一进来,桓猊立即有了察觉,现在也许年岁大了,还是放松警惕,竟到现在也不曾见他醒来,甚至被戳了一下,也没反应。
芸娣这时才反应过来,脸上由白转红,耳根都红了一片,她又羞又后悔,恨不得当场钻个地洞进去,立即转身离开,胳膊忽然被人牢牢捂住。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醒了,从身后拥过来,宽大温热的胸膛轻轻贴住她后背,下巴抵在她肩上,“不许走。”
还没温存片刻,芸娣骤然甩开他的手,急似的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他哎呦一声,眼梢掠过他捂住胸口摇摇欲坠的身躯,芸娣心中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桓猊却含笑握住她的手心,却无意看到她眼睛发红,不禁微怔,芸娣恼羞成怒甩开他,却被他牢牢握住,怎么甩也甩不开,咬牙切齿道:“放开。”
桓猊知道她想歪了,将杀闵曜的刺客当做是他,才认清楚了自己的真心,事实上,前不久,桓猊还真险些被刺客所伤,所幸没伤着。
而这段时日没来频繁看她,是出于公事繁忙。
闵曜被杀后,谢玑顺利出逃氐国,在淮南郡休养,桓琨也一同留下来收拾残局,他须得暗中帮忙。
桓猊按住她双肩,紧紧搂她入怀,忽然察觉异样,连忙低头看来,就见芸娣双手捂脸啜泣,桓猊吓坏了,低声哄道:“我没事儿,你哭什么,别哭了,我真没事。刚才你进帐时,我就醒了,想跟你打声招呼,但你不说话,我心里头紧张,只得继续装睡,妹妹别怪我成不成?”
说着牵她的手摸自己身上,真没血窟窿,芸娣还是哭,边哭边抽哒哒说,“我就是想哭,你让我哭一会儿不成吗?”
桓猊无奈又心疼,还能咋办,只得顺着她,芸娣哭得肩膀抽搭,看她渐止住了,桓猊又递来干净的帕儿,结果芸娣一看到,眼睛又冒泪花了,抽哒哒说,“不成,我还想哭。”
桓猊没法,双手直接掰起她脸儿,低头就亲下来,一阵乱亲,把芸娣都亲蒙了,桓猊才缓缓放开她,低声问,“还想掉眼泪吗?”
芸娣摇摇头,眼神懵懵的瞅着他,桓猊看得心里极可爱,不禁又亲上去,芸娣怕了,立即后退。
她这一后退,大肚皮戳到他俯身不下来,眼神又带着热切的渴望,模样煞是滑稽好笑,芸娣一下由哭转笑,噗嗤笑出声来,气氛忽然轻松了起来,却又暗生出另一种微妙,二人不约而同沉默。
桓猊用热水浸了白巾绞干净,摊在手心往她脸上呼,芸娣看他逼近,手指头绞着衣角,忙叫了声,“大兄。”
桓猊手上微顿,眼中的失落暗淡掩饰不下去,慢慢收回手,“你说。”
芸娣先在他手里轻轻放了一物,有些紧张,抿抿唇,俏脸绯红,“来年春时的荼蘼花,不知大兄可愿陪我去赏?”
桓猊看清手里荼蘼簪时,猛地抬头,正撞入芸娣一双含羞的眸子。
这种失而复得的情绪,太过突然,又太过猛烈,一芸娣看他眼睛都红了,就指了一下他手里的荼蘼簪。
桓猊旋即会意,目不转睛地、慢慢地插在她鬓发上,手心微颤无法抑制。她乌发里像落了一朵荼蘼花,她的眉眼笑靥,一切都明艳动人。此刻桓猊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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