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小童将药膏送一份给文臻,文臻微笑谢绝,表示自己这点小伤用不着。唐羡之坐在廊桥栏杆上,解开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药,文臻转开头以示避嫌,余光一瞥间,已经看见他一边肩头光洁似玉,而受伤的那一边已经肿起,瘀紫一片,看着惊心。
她心中叹息,素来决断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绪微乱。
这恩这仇怎般算?
欠不下,还不得,要不成,断不彻。
太难。
对面很安静,唐羡之没有呼痛之声,连一点急促的呼吸都没有。文臻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忽然想起这段日子,燕绥的换药都是自己亲自操持,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比以前要好,但终究是慢的,燕绥大部分时候闲闲和她说话,仿佛那伤口不存在,偶尔说着说着有点火星了,他便会丝丝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装的,听菊牙说,德妃去狱里救他的时候,那般的惨烈,他愣是一声没吭。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底又酸又软,忍不住唇角绽开一丝微笑。
唐羡之一直在静静看着她,看她坐在那里,于这龙潭虎穴之中,于他当她面包扎为她所受的伤口时,竟然神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飞到最后,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绽,显然不是为了他的伤口。
唐羡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却又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受伤。”
这句话终于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立即也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被坑。”
唐羡之笑而不语。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她这小楼,这唐城,这川北三州,乃至这天下。
谁又愿意在心爱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断挖坑,挖得彼此渐行渐远呢。
“我早就说过,既已分道扬镳,说恩说怨,都无此必要。”文臻决定再厚脸皮冷酷一次,一句话便把方才相救的恩情抹掉,脸也不红地道,“所以咱们撕掉那些面具吧,咱们现在就是谈判桌上的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嗯?”
唐羡之安安静静地道:“愿闻其详。”
“我的筹码,便是小楼剑手,你们唐家花费多年心力培养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单兵战力且不提,剑阵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紧的。我帮他们解了蛊,你放我们走,另外,我还要带走你这里两个人。”
唐羡之笑起来,空灵渺淡却又温柔诚恳,“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尝不多?你要的是这天下呢?你要的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绥呢。”
文臻耸肩,“既有筹码,为命开价,谈何贪心。”
“我却不信你愿意立即帮剑手们解蛊。”唐羡之闭目摇头,“小臻,你在我绊住你的同时也绊住我,对我下毒三次,就为了让你那蛊王下手,你甚至为了迷惑我,在三年内,硬生生逼着你那蛊王不再害怕獒犬,就为了今日。你如此处心积虑,心思细密,我怎么能信你愿意放弃这三年来的努力?”
“果然瞒不过唐家的实际家主。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对你承认,我确实不会立即解蛊。我不能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楼剑手这样的大杀器将来反过头来杀我们;但是我可以让你的剑手暂时恢复正常,这样你将不会面对唐家贤者们的责难和抗议,虽然你方才已经让我看见了你对唐家的掌控和绝对权威,可我相信,在这风雨欲来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刻,你绝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声音。”
“小臻,你确实善于理清局势,看透人心。这门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羡之轻轻叹息,“谁让我舍不得杀死你呢。”
文臻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话,眉开眼笑地道:“放心,不亏的。蛊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杀了我文蛋蛋溜了,从此你的剑手就全部毁了,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现在好歹暂时的责任你不用承担了,而且唐家不会因此慌乱,人心不会因此散,这就是值得的。”
唐羡之不语。事已至此,确实能杀了她,可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于事无补。小臻向来善于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谁让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暂时解蛊,但余患不去?小臻,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们的蛊十日内会看起来完全解去。未来一年内却一定会复发,不过每发作一次,就减轻一次,最终会慢慢消散,说到底无冤无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么时候复发,什么时候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问文蛋蛋?”
唐羡之:“……”
最终他无奈一笑。抬手道:“去请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唤有巽来。”
片刻后,曾有逊匆匆而来,看见文臻的那一霎,脸色便白了。
文臻凝视着她的眼眸,半晌,对她一笑。
刹那间她明白了,就在方才,唐羡之又不动声色地对她使用了一出离间计。
他早就发现了有逊,却一直冷眼旁观,今晚有逊对她示警,给她提供逃生通道,给出的其实是错误的方法,以小楼的机关,那时候无论谁入水,都无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为她得到的就是错误的情报。
然而方才唐羡之不等她说,一口就指出了有逊,这是要引起她的怀疑,让她以为有逊是双面间谍。
而她提出要带走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王雩的母亲,另一个则是试探,试探唐羡之知不知道他身边有内奸,唐羡之立即反应过来,不仅表示自己知道,还干脆把有逊给坑了。
这种情况下她带走有逊,却无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怀卧底被杀的心结,和以前自己和燕绥为如何对待曾家后人引发的矛盾,就很容易出问题。
唐羡之,哪怕他救她,放过她,也不代表他会放弃任何可能给她挖坑的机会。
和他相对,她时时刻刻绷紧全部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幸亏她有一双利眼,看清有逊方才那一刻眼底的惊讶并不是心虚,而是疑惑和担心。
她笑起来,温柔地道:“有逊,别呆在唐家了。我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牺牲。现在,我来带你走。”
有逊的眼眶,立即红了。
王夫人也被带来了,是个素衣的妇人,年纪并不很大,双鬓却已白了。
文臻见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礼,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泪也落了下来。
三个女人相对唏嘘的时候,文臻忽然听见唐羡之静静地道:“小臻,该给你的人已经给你了,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告诉你,你说要我放你们走,对于你,自然无妨,但是其余人……”
文臻回头看他。
“……不是我不愿放。而是现在,想必已经来不及了。”
……
唐城之西的马场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开了门。
随即几条黑影,潜入了马场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闪入一间间马厩,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剑,将所有上锁的马厩门锁都削断。
又过了片刻,忽然马厩中众马长嘶,随即蹄声急起,每个马厩中都有马奔了出来,尾巴已经被点燃,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红色星火。
马厩中一旦出现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马的躁动,顿时嘶鸣之声四起,无数的马匹被惊动,闯出锁头已断的马厩,在那十几匹尾巴有火的头马带领下,冲出了马场的大门。
无数马场看守的士兵听见声音,赤脚拎着裤子狂奔而出,看见的只是马蹄后滚滚的烟尘和一路飞扬的闪烁着星火的马尾巴。
轰然一声,马群撞破了马场的大门,跟着十几匹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游骑士狂奔而来,老远拉弓射箭,却找不到目标,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并没有分开,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十几个黑衣人,此刻都手脚并用,藏在马腹之下,都是骑术精绝之辈,能够以这种姿势在马腹下呆很久。
他们管束着马群,一路狂驰,唐家的士兵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后头狂追,但是哪里追得上疯马惊马,而且也不敢对马群射箭,战马是精贵的军备,耗损不起。
哨声尖利,一声接一声,向唐城报急,隐约远处有骑兵踏动大地的震动,唐家军队的反应,比朝廷快多了。
因为唐羡之掌权之后,对军务进行了整顿,停了很多劳民伤财的开发活动,收缩归拢商业资产,提高军饷的同时对军务进行了一连串严厉的检阅和规定,连出兵上马的时辰都有规定,且法令严格,士兵有罪先斩队长,队长有罪先斩百夫,百夫有罪先斩校尉,校尉有罪则斩将,一个月内光唐家校尉级的军官便斩了三个。
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对面三里外的粮库。
粮库已经得到了紧急传令,但三里距离,对于狂奔的马群来说,不过瞬息便至,粮库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刚刚上了堡垒,就看见了前方滚滚的烟尘,粮库守库官大声喝令:“关紧大门,防止火攻!”
但随即他就看见马群根本不减速,还是狂冲而来,然后,一匹匹撞死在厚实的生铁大门上!
城上人操弓拿枪,却没有敌人,低头看着底下马群如滚滚黑潮,狂卷而来,以一往无前之势往城门上撞,砰砰之声不绝,瞬间骨断筋折,血肉一地。
守库管眼皮直抽搐——这都是战马啊!是寻了好的马种,一升升精粮一年又一年喂养出来的啊,每一匹都是骑兵的重要战备,每一匹都耗费大量精力喂养,从马驹到健马,花费都抵得上普通民户十年的吃用啊!
这损失真的承担不起,眼看那些马身上已经没有火星,他大叫:“开门!开门!”
生铁大门打开,马群狂冲而入。
粮库一向少灯火,黑黝黝的,马群冲向广场时,马腹下那十几人,抽出了火折子,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袋子里,袋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浸透了液体被捻得很结实的小棉絮团,散发着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现今的石油。
马群冲上粮库中间的广场,唐家的粮库也十分讲究,有专门的防火防火设计,粮仓仓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开,这样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将损失控制在有限范围内。
马群从各个粮仓仓房前驰过。
马腹下的人俯身,贴地,伸臂,拈出一个棉团,火折子一晃点燃,伸指一弹,那小棉团便从仓房门板之下的小缝隙里滚了进去。
门板和地面的缝隙已经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捻很紧,这样不易熄灭且能燃烧很长时间。
棉球一个个地滚入了仓房。
粮库的士兵都赶来合作着围追堵截,制服马匹,一片混乱。
十几个黑衣人趁乱跃出马腹之下,跳上屋檐,对着底下马群乱扔一气火折子,引得士兵们又一阵乱,分出一部分人来追击,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潜入黑暗之中。
一间间的粮库之中,那些棉球在静静燃烧,点燃谷仓,再点燃那些干燥的粮食,还有布匹……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
燕绥拢着大氅,静静看着底下一片混乱的粮仓。
他眼底闪着微冷的光。
在这座小山稍远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个山坡,因为隔着一条小河显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桥,那就能瞬间直冲入粮库之内。
现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着黑衣黑甲的士兵。他们的黑甲泛着沉厚的哑光,仔细看肩部都镂刻着“胜将”二字,只有川北高层才知道,这意味着这支军队,是唐家精锐的精锐,嫡系的嫡系,和小楼剑阵一样,是只有家主和少数高层才能驭使的最强军队,“胜将”二字,代表这一支军队,人人骁勇非常,可胜大将。
这支强军最前面,是断了一臂脸色苍白的唐孝成,重伤依旧没有回唐城,却等在了这里。
他不断地轻声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颗药丸,他身边的谋士一脸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转头看他,笑道:“又想劝我了?”
那谋士便低头道:“您既已知道这药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摆摆手,出了一会神,道:“这便是燕绥的阳谋啊,先让我有病,再给我治病,治病的药最有效果,也无毒,却成瘾,好了这个,伤了那个,想要不吃,却欲罢不能……想想他定计的时候才十四岁,想想他筹谋多年任我们如何周密防备都没能抵住他的慢慢渗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后死于他手,季节心思最粗疏,想必也迟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栗……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着底下粮仓,眼底也闪烁着冷光:“等了这许久,宁愿拿这整整一粮库的陈粮做赔,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绥,把命留在这里!”
他又笑道:“羡之还说燕绥狡猾,很可能目标不是粮库。现在看来,此人果然胆大,竟然想一次性毁了我的马场和粮库!”
谋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绥可能会对军备库……”
唐孝成不以为然地摇头:“羡之就是太谨慎了些。军备库生铁铸于地下,高墙垒于四野,禁水禁火,大军驻扎,日夜还有人监测地下,无论放火还是箭攻还是挖地道都别想得逞,便是朝廷大军来都束手无策,他燕绥才几个人,如何动得了我的军备!能以马场冲击粮库,已经算是他绝顶聪明了!”
谋士有点担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势,他竟然用马场的马冲击粮库,几乎没派什么人手,自己更不会亲自下场,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缓缓道:“他比我想象得还狡猾,但是无妨,我们运气比较好……本来还需要想别的法子诱他过来,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诱饵了……宜王燕绥,无心无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却唯有一处软肋,不可触及,你知道是谁吗?”
那谋士便低头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绥,钟情厨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来。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会下来的。”
……
唐城里,唐羡之看着文臻带着两个女子远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来,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唐羡之霍然长身而起,一边急声吩咐几句,一边飞快掠了出去。
……
粮库最大的一间仓房里,唐慕之静静地坐着,垂头看着好几个小小的火球,从门缝的缝隙里滚了进来。
她全身都已经被制住,连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给她喂了药,她连哨都吹不出来。
但是现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里。
小火球滚到了谷仓的边缘,立即便燃着了谷仓。
唐慕之静静看着那红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舔着了芦席编制的谷仓。火头越来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里。
唐孝成的话响在耳侧。
“今晚燕绥一定会对粮仓下手,所用伎俩不过便是放火罢了。所以请你去镇守粮仓,放心,爹说要给你生机,自然不会食言。如果他不来,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来放火,你尽管自救便是。粮库有狗,有马,都可以将你救出来不是吗?如果他搞得动静太大,你驭兽帮咱们家解决麻烦,那么你的罪一笔勾销,爹会把解碎玉内功的心法给你。”
唐慕之盯着那渐渐妖舞的火焰,听着外头人声鼎沸,群马奔腾之声,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真话。
想放就放,想杀就杀,来这么一出,哪里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为她的驭兽哨,传给了文臻吗?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绥并没有通气,分头行事。而燕绥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川北,如果她为了自救,催动驭兽哨,指挥这群马掉头冲击仓房大门,救出自己,那么此刻在远处旁观的燕绥,一定会以为文臻被唐家掳来,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亲自进入粮库接应。
自己那个爹,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绥于死地的机会啊。
唐慕之嘴角讥讽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声。
唐慕之怔怔注视着那火焰越来越大,越过了谷仓的中段,虽然离她还有点远,但已经感觉到了灼热,她额头渗出汗来,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闪着光。
仿佛还是十四岁初见他,正是深秋时节,德胜宫内红枫如火,她路过德胜宫,一时诧异何时宫内可以种树,一时惊叹这艳若云霞的美,一时又想起宫女们乱糟糟的传闻,说德胜宫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开得分外艳丽。
走近了一抬头,忽然看见那枫树细细树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红色斑斓锦衣,也如云霞一般艳美色泽,与那枫红融为一体,她一时竟也未发觉。
她立在高高宫墙下,仰首看宫墙内枫树顶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间只留了枫红锦衣艳,那一片烂漫的红从此像旗帜一般飞扬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记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丽不输哥哥的少年。
还记得她想,只是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见遍世间锦绣沧海皇墙,到最后亲眼见断壁残垣。
忽然便觉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头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听见人声,却见是一个俊秀劲装少年,大抵是练武回来,然后德胜宫满宫便喧闹起来,德妃娘娘带了人出来,亲自拿了汗巾给他擦汗,无意中看见她站在那里,也不见外地邀请她来玩。
她只这一分神,再一抬头,枫叶间的少年已经不见,她想知道他是谁,如何能立在尊贵的德胜宫的枫树上无人管束,却又无人理会。然而跟着德妃娘娘走遍德胜宫,却未再见那人。
她怕他不过是下人之流,直言询问会给他带来麻烦,便也忍住不问,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只丧气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来。
那一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燕绥乌黑的鬓发和肌肤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颗不染尘的明珠啊。
那样的一颗宝珠,德妃娘娘是怎么忍心冷落那许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树梢上,是看着云天之外呢,还是隔着横斜的树影看正在给林飞白做抹额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见,是因为德胜宫忽然的热闹,还是因为那令人动容的仿佛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声,又轻笑一下。
没有关系啊,燕绥。
从今以后,你有人为你记寒暑,热解渴寒加衣,你若额前有汗,有人为你温柔拭去。
而当年那个穿梭于枫树之间,走遍德胜宫的少女,终究便如那命运预示一般,便纵风景走遍,也寻不着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绥注视着底下的动静,一切都在照常发展,然而这个“照常”在他看来,似乎显得有些不寻常,身边中文低声催促,要不要现在离开,他没有理会。
……
唐孝成皱起眉,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弹着蹄子。
关押唐慕之的那间仓房,火已经蹿出了屋梁,里头火势定然不小,唐慕之无法动弹呼喊,外头却遍地是马,她为什么不驭兽来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绥可能就会走了!
身边的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会不会……”
唐孝成吸一口气,断然道:“不会,再等等!”
不会!绝不会!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放弃她的爱人!
……
毕毕剥剥的声响渐渐连绵成一片,谷仓已经整个着火,外头的惊呼声和奔马声愈急,显然别处的火势已起。
唐慕之额头的汗已经成了小河,哗啦啦地滚落,瞬间便湿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湿痕,渐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那是地面也已经被烤热,汗滴落下来便被蒸发了。
她依旧没动。
几乎密闭的谷仓内,火焰的凶猛燃烧,令喉间气息越发不畅,像被谁勒住了脖子。
当年,她也曾被燕绥勒过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后,便忍不住总往德胜宫跑,德妃娘娘向来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样邀她常住,她至此常与他“偶遇”,廊桥上,正殿内,书房内,花园中……
他并不躲避她,总是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过。
那双迥彻的眸子里甚至都不会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终于某日在一个妃子有意无意暗示下,薄纱绡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点气味诱人的香粉,闯入了他的寝殿。
她做不来那悄悄上床的把戏,那时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唤了些翩翩蝴蝶,当她张开双臂时,那淡粉色的宽衣大袖当风,鬓边肩头,翩绕飞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说的,他一定一见失魂,从此甘心为裙下之臣。
她展开双臂,扑入那重重帘幕,像一只为爱甘心扑火的飞蛾,雪白重重帘幕后,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缓缓睁眼,支颐未起,然后在她扑至榻前时,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却。
而他的眼神依旧冷淡空茫,她却在那一霎难得地看见了一丝憎恶。
那憎恶里仿佛倒映着之前数年深宫生涯里最厌最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切。
鲜明而带血,隐约翻涌着压抑的巨浪,她在那样的眼神前惊住。
下一瞬她被他丝毫不带烟火气地扔出,似乎没用力,她却一直跌出了七重纱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见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时都已落在他身侧,少年雪衣慵懒,而彩蝶蹁跹,他微微俯首,长长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轻轻拈去了一只落于他膝头的蝴蝶。
她彼时伤心地想,他对一只蝴蝶都比对她尊重。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有些行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丽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栖息于他膝头的蝴蝶。
比如她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间。
……
燕绥依旧立在黑暗的山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着那间谷仓,群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头为什么还不驭兽?
……
火势越来越大了,整个空间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这一刻的眼眸中看过去显得光怪陆离,那是因为眼眸上满是汗水,肌肤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生生裂开了一般,火舌已经顺着地面洒落的谷粮,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饱含焦灰和烟气的空气,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咽喉滚烫的烧灼。
唐慕之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感受到后背的肌肤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皱缩,干涸,焦枯,撕裂……火苗无声无息扑了上来。
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这一生的种种,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寻不着一丝亮色,她不愿想当初九里城和燕绥文臻的对峙,只想着听见文臻大喊“吻她”时那一刻的惊喜;不愿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狱时的尴尬,只想着那牢狱里的煎饼和后来江湖捞开业时唯一一次四人对坐。不愿想每次相见时燕绥的冷漠,只想着那些年寄给他的自己亲手制作的紫英葵干花;不愿想静海城他拒婚时的冷漠无情,只想着千秋谷喝集体婚礼喜酒时,被那些欢乐歌舞的少女们硬拉去跳舞时的无措和微微欢喜。
想着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见燕绥亲自为文臻做手工,两人于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说爱他就是尊重他护持他。
神智已渐渐模糊。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舌尖微动,最后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无声的旋律飞出谷仓,飞出粮库,飞过漫漫黑夜,飞向沉默的山岗上。
许是弥留时刻,许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每吹一次,都有细微的血沫溅出来,再在高热的空气中瞬间汽化。
外头的马群却没有任何动静。
“啪嗒”一声响,哨子从口中坠落。
唐慕之眼眸似睁未睁,仰望着浓烟红火间隐约的深黑的屋顶,想着,这一霎的火,真红啊。
像当年初见他时那枫叶一般地红呢。
……
火焰慢慢将那女子的躯体卷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