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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中,悠悠睁开眼。
迎面冷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她脑袋微动,下意识埋了埋脸。
一缕宛若雨林里弥漫的雾霭清香,沁入鼻尖,悠悠愣了秒,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又看向背着她的慕天昭。
意识逐渐清晰后,悠悠垂下脑袋,遮住脸上复杂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现出过往未曾有过的阴霾郁色。
这里是亡灵海边。
远处黑暗中,停留着一艘若隐若现的灵舟。
慕天昭踩着碎石,步履平稳地朝灵舟方向走去,察觉背上动静,缓声道:“这些时日幸苦你了师妹,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给我,你随门内弟子回去养伤。”
魔尊传承在悠悠身上,她继续留在灵魔界会成为众矢之的。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复,慕天昭面露疑惑,正欲再开口,听到身后沉闷沙哑的声音。
“师兄还记得小时候吗。”
一阵从海域深处掠来的风,将慕天昭脚边沙砾刮掀起来。
他脚下微顿,神思不定地应了声。
“嗯。”
记得。
最初路杳还不叫他师兄,按理也不该如此。
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他被师父路天沉带回清筠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放在旭日峰,由路杳的师父,苍越长老代为教导。
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师兄。
其实关于两人小时候的记忆,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
说来奇怪,过往十年,他好像从未想过回忆以往,近几年,关于路杳小时候的记忆才逐渐清晰。
他记得初见路杳,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
那时与灵魔界的大战才平息不久,修仙界地域上,还残留着不少魔修在涂炭生灵,身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他,便将他交给了正巧赶来的苍越长老,随后说了两句。
“我有一女名叫路杳,小名悠悠,比你小个一两岁,在旭日峰野生野长,听说已经要翻天了。苍越长老太惯着她了,你去了,正好替我管束一二。”
带着这点初印象,他随长老来到旭日峰。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苍越长老笑眯眯给他一把伞。
他跟在长老身后,熟悉峰内环境。
穿过一片竹林,迎面看到守峰的雪狮子,还是只幼崽,毛绒雪白,浑身堆满冰凉的雪花。
雪狮子旁侧有块大石头,而石头前,站着个小女孩。
她穿着粉红袄裙,扎着两个乌黑小丸子。
立在雪天里,背对着他们的小身影晃动着抖雪。
苍越长老从鼻子里哼了声:“那就是小丫头了,刚犯了错,被我罚着面壁思过呢。”
慕天昭想起师父方才所说,不由多看了老长老一眼。
天很冷。
冰天雪地里罚站,实在称不上宠惯。
听到动静,女孩回过头,露出一张肿成包子的小脸。
“唔……”
她眼睛只剩一条缝,张嘴都显得难受。
发现他后,似乎想睁大一点眼睛:“狮虎,塔寺?”
师父,他是?
苍越长老露出好笑又好气的表情,这已经是他给路杳上完药,消肿后的样子了。
路杳最近在后山发现了许多蜂巢,想着弄点蜂蜜,谁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
若非及时被人发现,已经被蜂王螫针当烧烤串起来了。
苍越三番四次叮嘱她不能去后山,那里危险,这次之后也怒了,待她消肿好了些,就罚她面壁思过,保证再不私下去后山才准走。
路杳不肯,于是师徒俩僵持起来。
苍越担心她的安危,这次不肯轻易妥协,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向谁夸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今后,卧龙峰也不许去了!”
话落,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议,拂袖离去。
慕天昭跟着走了两步后,折了回去,把伞塞到女孩肿成小馒头的手里。
她愣了下,随后眉毛弯弯:“蟹蟹。”
“小天昭,别惯着她。”苍越长老嘟囔。
“淋点雪最多润湿衣裳,她穿的法衣,暖得跟个火炉似的,冻不着。”
慕天昭衣着单薄。
冬风将他袖口吹的卷起,冷得他缩了缩手臂,将袖子压了下去。
正高兴举起伞的路杳,视线落在他袖口处,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愣了愣。
慕天昭重新跟上长老,身影快消失的时候,他回首又看了眼。
遍地银白,伫立在雪天里的石头前,蹲着的小女孩一手举着伞,另只肿乎乎的手,半抱着雪狮子。
她拉着它,一起蜷缩在伞下躲雪。
有些顽劣,又出奇的乖。
那时才经历了灭门之祸,他沉默寡言,对外界一切都不甚关心,对路杳的印象也仅限于此。
即便此后路杳时常来找他,他也不甚关心,只表面应付,一心都在修行上,发狠地想要变强,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
他常常夜不能眠。
深夜一闭眼,黑暗中,便是慕府上下数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
他把所有痛恨,对魔修的、对这民不聊生世道的、包括对他自己的,全部埋在心底深处,只有夜深人静,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才会用匕首在手臂狠划几下发泄。
当然在表面,他神色永远平稳淡然。
得知他遭遇灭门之灾的一众长老,都夸他心志之坚,遭此变故能如此沉稳奋发,将来必成大器。
他把这些血淋淋的阴暗藏在袖下,藏的很好。
他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
直到一天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只敞了条缝隙的窗户,发出“吱”地一声。
慕天昭躺在床上,在昏暗光线里睁着清醒的双眼,并未入睡,听到声音,几乎瞬间绷紧了神经。
知道有人在开窗,他将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假意闭上眼睛,做好最坏打算,乘其不备与之殊死一搏。
但那声之后,外面再没了动静。
就在他以为是误会时,一小声“吱”,再次响起。
慕天昭长睫抖了抖,等了好久,又听到“吱”的声响。
对方在开窗。
每次掀开一点点,耐心极了。
若是来取他性命的贼人,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慕天昭微睁开眼,不动声色朝木窗望去。
外界雪色映照中,一个粉衣团子,从半敞的窗户艰难挤进来。
慕天昭认出是谁,疑惑地皱了下眉,很快闭上眼假寐。
没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对方来到床边,带着外面雪夜里的寒气,怕惊扰他似的,连喘气都小到几不可闻。
接着在对方做贼似的细碎动静下,药草香弥漫开来,丝丝冰凉的东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覆在伤口处。
慕天昭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看向埋着脑袋的小女孩。
她鼓起雪白脸腮,包了点气后朝他伤口轻吹了下。
“呼~”
怕他疼似的。
慕天昭浅眸微动,另只握紧匕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此后,大抵以为没被发现,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每隔两夜路杳就要来一趟,偷偷摸摸给他上药。
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盏桔灯,次日心虚地打探敌情:“师兄,你那怎么有盏灯,是不是哪只鸟儿夜里叼来的呀。”
想起女孩当时惴惴不安的模样,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弯起嘴角。
但悠悠想与他说的,似乎不是这些。
“师兄可记得,我小时候大病的那次,是师兄最先在雪地发现我的。”
慕天昭刚扬起的嘴角沉下。
当然记得,也是那次之后,路杳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世界变得好像只有他,时刻都要粘着他,对着他无理取闹,刁蛮任性,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不可收拾。
倘若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她都会一脸怨气盯着他,而其中,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哪怕他只是在路上与白芙雪巧合遇到,她都会疯了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厌恶白芙雪靠近他,怕对方把他抢了似的。
时刻被人紧盯着,束缚着,久而久之他也累了,尤其是一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看着他的眼眸。
不知为何,他总能在里面,看到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这窒息感让他内心茫然,空落落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更不知如何解决。
后来,仅是浅浅岁月,就磨灭了那些最初的记忆,遗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会惹事生非的恶毒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