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趁上班前的空档,我抽空到医院探望父亲。
「今天几点上班呀?」母亲问,顺便将削好的苹果端到我面前。
「这里到日出应该有段距离吧?等等帮采婷叫计程车去吧,赶公车太累了。」
「不用啦,今天六点的班,时间很充裕。」我莞尔,看来父亲精神很好,说话也渐渐回到从前的口气和份量。
孰料,下一秒,父亲突然正襟危坐,神情和语气变得拘谨,每当他陷入思考,或是遇到重大抉择,就会有这样的表情,「采婷,爸爸觉得有些事必须和你说。」
「怎么突然这么认真?」不同以往的严肃气氛,让我如坐针毡。
「我知道你现在专攻音乐,我也不反对以后朝这方面继续发展,但是,公司终究需要有人来接手,最近,关于这方面⋯⋯是真的该做点打算。」
乍听之下,原以为父亲言下之意是指来日不多,我的口吻不自觉急躁,「爸,你在乱想什么?护士说过,第一期是可以完全痊癒的耶。」
他淡然道,「这我当然晓得,但是命再硬,能活得比你久吗?」
「⋯⋯」我愕然语塞,没得反驳,父亲说的不无道理。
从小,因为没有其他手足的缘故,旁人各种明示暗示都使出来,认为父亲应全心全意栽培独生女,让我成为企业接班人,然而,这么多年来,一家人从未对此事促膝长谈,他也不曾用任何决定来牵制我,仔细一想,二十年来,转学到台中这件事,大概是他唯一绊住我的决定。
公司会是下一个牵制吗?
思绪至此,我不自觉心生防备,警戒望着父亲。
「爸爸认真问,你有兴趣接管公司吗?」
终究问了出口。
此话一出,我整个人彷彿定格,父亲继续说:「这件事,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但就算装不在意,问题也不会因为刻意忽略而自动消失,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做取捨。」
父亲说的轻描淡写,秀宇却始终紧蹙,母亲也不知不觉放下水果刀,掛在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收起,转而一言不发。
「采婷,你是否有想过,若真不想接手公司事业,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我沉默摇头,毕竟,父亲不曾问起,我何必庸人自扰烦恼这些事?
然而,侥倖度过这几年,这记当头棒喝,让人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与急迫性,接管权没有下落的事实,如今清晰摊在眼前,并随着父亲接下来拋出的震撼弹,更是足以让我多年的自由世界崩塌。
「如果真的无心,以后可能得和其他企业的二代成亲。」
我睁大双眼僵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盯着父亲。
「到时,由你未来的丈夫来接管公司。」父亲最后这么说着。
「你脸一定要那么臭?」
往身旁一瞥的同时,阿健正巧抬头,我们心有灵犀的四目相接,他投以爽朗笑容,我也礼貌性勾起嘴角。
刚才,父亲短短几句话,让全家人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就在那时,清亮敲门声响起,让我们一家人错愕回头,不知道这个时间点,来者究竟何人。
「伯父我来了!现在方便打扰吗?」当熟悉问候传入病房,我不自觉愣住。
是阿健。
他怎么知道爸住院的事?这时间点又怎么会来?
还没理出头绪,母亲已经前去开门招呼,「请进!一点也不打扰。」
「伯父伯母好!顏采婷也在?」他语气轻快,「你今天要上班吧,等等可以一起去日出。」
「呃⋯⋯谢谢。」看阿健提了袋水果进来,应该是有备而来,我难掩满腹疑问,「你怎么知道我爸的事?还知道在哪间医院哪间病房。」
「顏总裁是我爸的生意伙伴,这么大的事情,我爸怎么可能不知情。」他微笑替我解惑,同时,将礼盒递给母亲,「这是我爸的一点心意。」
「你人来就好,带这些多见外。」
「我爸特别叮嘱,要顏总裁吃好穿暖,早点回到工作岗位,才能陪他赚大钱。」
闻言,父亲乐得开怀大笑,原本低迷的死寂,因为阿健的意外探访,重新活络起来。
「你从我去日出的时候,就知道我爸生病的事了?」
「嗯。」阿健没否认,「原本就约好今天下午去探望,没想到会跟你巧遇,我有点意外。」
「怎么?不想看到我?」
「没有啦,只是看你在日出这几天,对你爸住院的事隻字未提,我想说,你大概不希望别人知道,乾脆错开时间,省得你心烦意乱。」
他没有调侃,反而相当真诚,听完解释的那一刻,我对阿健无声的体贴有些感动,「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
「我没有怕别人知道,只是大家工作都忙,突然要找个人说这些事,还真不知道从何讲起。而且,我爸治癒的机率将近百分百,如果这样还哭哭啼啼,是不是有点软弱?」
「干嘛这样想?遇到这种情况,不知所措很正常啊。如果遇到任何困难,不要吝嗇求助,除了我,大家只要是能力所及的忙,一定能帮就帮。」
他字里行间的认真再次打动我,我对阿健投以感激的笑容,「谢谢你,我是真心的。」
「都说我会赴汤蹈火了,你就别再苦瓜脸了吧。」他投以戏謔的目光。
回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无能为力的感觉再度涌上,掐得我动弹不得。
「阿健,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说,他转头看我,「如果有一天,你爸给你两条路,一是捨弃自己的兴趣,接管家族企业;二是未来得和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两者必须择一的话,你会怎么选?」
阿健听了,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他挑眉反问,「这就是你现在遇到的难题?」
那双眼神既犀利又透明,我知道自己的表情骗不过他,但莫名的自尊心作祟,当下,我不愿拉下脸承认,只是别过视线,「你先告诉我,如果是你,会选哪个?」
见我转移话题,阿健倒也识相的不再追问,反而爽快说道,「当然选第一个。」
闻言,我重新将视线转到他身上。
「以前上过某个老师的课,他常对我们说:『先做该做的事,再做想做的事。』因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做热爱的事,哪怕是工作的空档、週休二日,甚至是退休后的生活,永远都不嫌晚。
「另一方面是,很多事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有时候,拓宽舒适圈,除了变得比别人强,可能还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没有出声,继续听阿健分析。
「可是,人就不一样了,就算只是表面或名义上,我也无法接受自己和陌生人共度未来。不喜欢的事情,如果有对的人陪伴,勉强能变成好事;但喜欢的事情,和不喜欢的人做了以后,就很难认定是好事吧。」
我没再回应,只是訥訥点头,陷入一阵不算短的沉默。
面对我的疑问,阿健却不费思考就给了答案,他的生活环境与我相仿,想必我此刻面临的选择,他也曾遭遇过吧。
小时候,我知道自己家境较一般人优渥,物质生活不虞匱乏,但现在才发现,雍容华贵的背后,一间公司、一家企业、几千个家庭的生计⋯⋯身后要承担的责任,原来如此沉重。
思绪至此,我不自觉摊开掌心,几秒后又缓缓紧握拳,这样的动作来回重复好几次,依旧不敢置信,小小的手,却握有庞大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