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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没辞?”冯京墨手上一顿。
  “四少我自己来吧,”松童接过手帕自己擦起来,脑门上的汗算什么,他的衣裳都湿了几身了,“我刚刚碰到庙里的几个小子,听他们说,我打算让他接工的那个小子昨晚上病了,要是我现在辞了报社就得另找人,所以我再干几天,等他好了我再辞。他爹刚死,上头还有一个妈,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他找不到活,现在只能跟着人家拉洋车的,在后面搭个手推一把什么的。拉洋车的跑一趟能有多少钱,好心看他可怜的才给几个子,一天一个子都搞不到的时候也有。我想有这份工,他娘和他妹妹好歹能不挨饿了。”
  松童说得无比自然,冯京墨却有些愣怔,他眼前的松童还是原来宜镇时候的那个样子,个子几乎没变,眉眼依然童稚,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在失散的这段岁月里,他经历了,成长了。
  和阿白一样。
  “好孩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把粘在脑门上的头发撸上去,又摸了一手汗。
  前面喜顺悉悉嗦嗦不知道在干什么,半晌,从前排伸了手过来,歪着半边身子送到松童跟前,“这些…你拿去给那个小子吧。”
  喜顺手上攥着一把钱,有大洋,有纸票,还有零碎的角子,洋洋洒洒一大堆。冯京墨听他鼻子抽抽缩缩的,就知道一定是想起了他们以前,抬眼皮一瞧,果然眼眶红了。他皱了下鼻子,拿膝盖顶在他的手上一推。
  “快收起来,也不嫌丢人。回头正经送点过去。”
  喜顺捏着手里的角子票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把手收回去。
  “对了,四少,我们现在是回家吗?”松童刚才就听冯京墨说接他回家,他来不及问,也没敢问,是谁的家?四少的家吗?还是公子的家?公子在上海有家了吗?会是他的家吗?
  “对,回家。”冯京墨笑道,“我们的家,你,我,阿白的家。”
  他看着松童的眼睛生出光彩,“阿白一直准备了你的房间,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我们的家,我的家,我的房间,一直,以后….太好了。
  “啊,”松童突然叫起来,把冯京墨和喜顺吓了一跳,“不行不行,四少,我们先别回去,先去庙里,我那里还埋着钱呢,我要去挖出来。”
  喜顺噗嗤一笑,“急什么,埋在土里还能跑了不成,过几天去也是一样的。”
  “那可不行,”松童一本正经地反驳起来,“夜长梦多,万一被人发现了呢。挖出来我才安心。”
  这下连冯京墨都忍俊不禁,笑骂他,“小财迷。”
  礼拜一的课是最多的,慕白术好容易熬到下课,等先生走了,来不及跟同学道别,收拾了东西便走。
  刚走到门口却被叫住,原来是考了第一的那个程姓女同学,她今天课上有个问题没有听懂,又因为自己刚考了第一,不好意思去问先生,便来问慕白术。
  自从慕白术考了第二之后,许多同学都来问他问题,一来因为第一是个女学生,大家多少还是觉得要避嫌,二来因为相处下来,大家都发现了慕白术是极好脾气的人,从来不推拒,便更喜欢找他了。
  可今日不同,慕白术一刻都不想耽搁,他脚下不停,嘴里说着抱歉,又说明天课间一同探讨,便一阵风走远了。可怜程姓女同学连书都没翻开,人已经不见了。
  慕白术一路穿过草坪,越过无数闲庭信步的同学。出了校门,走不到两个路口,他忽然心思一动,往左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喜笑颜开。
  几步开外,冯京墨的车停在那里,冯京墨站在路边,斜靠着车身对他笑。松童坐在车里,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拼命挥手。只有喜顺,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座上,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搭在喇叭上,好像他要是不回头看,他就要按下去了。
  慕白术心里一热,像是有一股暖流流淌而过。他鼻尖一酸,连忙低了头跑过去。
  “坐后面吧。”冯京墨已经替他开了门,自己却坐到前排,让他和松童一起坐后面。
  “公子,你真的在洋学堂上课啦?”松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兴奋。
  慕白术微笑不语。
  “那你以后就是大医生了,公子,你太厉害了。”松童一下子抱住慕白术,额头蹭在他的脖子上,因为兴奋,烫得很。
  慕白术揽着他,问道“回过家了?”
  “嗯。”松童又一下子坐起来,“回过了。家里太漂亮了,那里真的是我们的家吗,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吗,那个房间真的是给我的吗。公子,那张床实在是太软了,好舒服啊,还有沙发,人都陷进去了。”
  他说话像连珠炮一样,慕白术实在忍俊不禁,笑着说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松童一下子害羞了,又去搂慕白术,“公子,”他声音轻下来,“你拧我一把,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慕白术被他这么一闹,眼泪又要止不住。冯京墨一直看着后视镜,一看慕白术要哭,回头就拿手上一直捏着的一个东西往松童脑袋上一砸。
  “做什么梦,非要大白天去挖东西,害得你四少被一帮子流民围观。我揍你的时候,不疼吗?不疼我现在再揍你一顿你就知道疼了。”
  松童嘿嘿地笑,冯京墨扔他的东西滚在他的腿上。慕白术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颗包地紧紧的小花骨朵,也不知道是哪里揪下来的。
  冯京墨说从昨天晚上起折腾了一天了,松童晚上还要去报社,也不出去吃饭了。到了家,也不让喜顺开进去,他们三个下了车,让喜顺直接去个饭店买些菜回来。
  一到家,放下手里的东西,慕白术突然有些局促起来。他想带着松童看看房间,又想起来他已经看过了,又要去泡茶,反被松童按到沙发上,自行去泡了两杯茶端出来,一杯给他,一杯给冯京墨。
  松童还不坐,一下子扎进了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手上捧着两包东西。一包大的,用白布裹着,已经有些泛黄,那是他们出来时候带着的钱。他怕路上不太平,两人身上只放些散钱,大钱都包好,裹在好几层衣服中间,藏在箱子里。
  “少爷,这是咱们的钱,我一个钱都没花。还有这个,”松童又把一包小的推过来,这包是用稿纸包着的,上面写着字,还有涂抹的痕迹。“这是我这几个月挣的,没多少,都给少爷。”
  慕白术一时百感交集,他拉着松童坐到他身边,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松童会怪他吗,会恨他吗。
  “松童,”慕白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伸手借下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把玉坠塞进松童手里。“有件事…要同你说。”
  “公子,”松童打断他,“我已经知道了。”
  慕白术一时有些茫然,“知道了?”
  “对,四少已经跟我说了。”松童捏紧手上的玉坠,“公子,你放心,我不怪你,也不怪四少。”
  “我…”松童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决绝,“我不想认他。”
  “松童,”慕白术柔声叫他,他知道对松童来说,冲击太大,一时接受不了。但他还是想劝劝他,毕竟,那是他的亲爹。
  “公子你别说了,”松童却不让他说话,“我从出生就没有爹,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更不需要爹了。从小到大,他没回去看过我一眼,我娘为他沉湖了,他也没回去看过她一眼。我没有这种爹。”
  “他…他不知道。你娘写信…”
  “我知道,四少跟我说了。那又怎么样,”松童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他不想哭,于是他拿手背狠狠地一抹眼睛,“我娘说他就信了吗,他本来就不希望我存在吧。他为什么不回去确认一下呢,他为什么不去找我呢。他为什么…他为什么…”
  松童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前襟很快就湿透了,他嘴里咸得要命,又苦又涩,好像他的心。
  他一直告诉自己,一定是爹没了,娘实在养不起自己,才抛弃自己的。他不断告诉自己,这就是真相,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算什么呢,他娘又算什么呢。
  可是,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他爹在大上海唱成了角,唱成了顶梁柱,坐汽车,住大洋房。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不要我呢。
  “我哪里不好吗?我娘哪里不好吗?他为什么不要我们?”松童搂住慕白术嚎啕大哭,“我讨厌他,我恨他。他为什么不要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松童哭了很久,一直到喜顺回来了还在哭。喜顺回来了,松童害羞了,一个人跑进卫生间去洗脸。冯京墨牵着慕白术去阳台。
  “放心吧,松童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憋着气,我和他都说好了。我已经约了周老板明日过府拜访,你别担心。”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说。”慕白术抱住冯京墨的腰,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薄薄的,却无比可靠。
  “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呀,你以为我唬人的吗。”冯京墨笑着,手在他的脑后婆娑,“所以,明天你也别怕,一切有我。”
  周老板的门房早就把慕白术他们当自己人了,老远看见他们就开了院门,喜顺直接把车开了进去。
  “您来啦,”门房凑过来问好,“周老板在里头等着呢,您自己进去?”
  “行,”冯京墨下了车,看见妈子等在门口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却不急着上去,又跟门房说话。“不过,今儿得麻烦你件事。”
  “什么麻烦,有事您说话。”冯京墨既得宠,出手又大方,门房恨不得天天被麻烦才好。
  “我们今儿有正事同周老板商量,我这两位兄弟在你门房坐一会儿成吗,一会儿说完事再让他们进去。”
  “那有什么不成的,就是怠慢了两位小兄弟,您们跟我来吧。”
  松童跟着喜顺一起去了门房,他看着慕白术和冯京墨走进去,一扇厚重的暗红木门隔绝了他们的身型,他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这里就是我爹的家?他透过门房的玻璃窗打量起来,太气派了。看来四少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我们吗?
  他们在门房坐了足足有一个钟,喜顺足足喝完了三杯茶,才看见房门再一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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