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京墨这一跪,把周老板跪地心慌,竟不自觉地分出一只手要去扶他。可还没等他扶上,慕白术也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倒冯京墨的身边。
“是我带他从宜镇私奔的。”
冯京墨甩出如炸雷般的一句话,便梗着脖子不说话了。周老板看看他,又看看慕白术,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来来回回将这句话咀嚼了十来遍,周老板的眼一下红了,他当下抄起慕白术放在一边的折扇便朝冯京墨头上打去。
身在梨园之中,他是知道这些事的。戏班子里或因戏生情,或排遣寂寞,都不少见。另有那些少年公子,尝鲜包养小官的,也不算秘闻。可不论是何种情状,俱是不得善终的结局。不是一拍两散,便是薄情负幸。
他零落一十八年,方才寻回来的儿子,竟不声不响地被冯京墨拐了去。周老板此刻只想打死冯京墨,别说是师长公子,就是总统公子也难饶。
冯京墨也不躲,生生挨了两下,额头上浮起淡淡的一片红。第三下却挨不上了,慕白术挡在他跟前,水雾雾的大眼睛盯着周老板,周老板哪里还下得去手。
周老板把折扇往地上一扔,扇骨在冯京墨跟前一折为二。
“爹,四少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四少,我怕是已经死在宜镇了。”慕白术像是被吓到了,怯生生地说。
他本来就生得可怜见的,再加上这样的语气,周老板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来来回回看他们,最终长叹一口气。
“儿啊,爹是不舍你啊。这些公子哥惯会软语温言地哄人,一个个都是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喜欢你的时候,把你捧在手心上哄,等新鲜劲儿过了,转头就把你抛之脑后。你将一颗真心赋予他们,不值啊。”
“爹,四少不会的。”
“傻孩子,”周老板去拉慕白术,让他起来,可慕白术怎么都不肯,依旧跪在冯京墨身边,“每个人都说不会,可结局都殊途同归。这样的事,爹看得多了,你相信爹。”
“周老板,我同十洲两情相悦,是许了终生的。”
“哼!”周老板一声冷哼,好像是冯京墨这句话把他惹得更火了,“花言巧语,你堂堂师长家的公子,难道不娶亲生子?说得好听,许了终生。无非是弄个地方养在外头,等他年老色衰了,有良心的呢,给他些养老钱,没良心的呢,就此抛开。我说错没有?”
“错了,”冯京墨把慕白术往后一扯,挡在他前面。接下来他要孤注一掷,他怕周老板又要气得打人。“我同十洲是过了明路的。”
这句话,倒把周老板说得一愣。别说是男人,就是那些包养女伶,旧院女子的,也极少有过明路的。越是大户人家,越不把养外室当回事,同样的,就越不会有人冒着风险过明路。毕竟养外室是一回事,堂堂正正拿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一家会轻易接受,那些个大家的家法,可不是好受的。
“我早同我爹说了,此生不娶。”
“冯师长竟然答应?”
“我大哥为了让我娶亲,被我爹在大庭广众之下砸了酒杯。当时京钰也在现场,一问便知。若是不信京钰,这事在南京的扬子饭店里,知道的人不少,周老板尽可以派人去打听。”
“我也已经带十洲拜访过齐府,小少爷便是十洲亲手接生的。”
“这些都不作假,若周老板还是不信,”冯京墨从裤腰里把衬衣下摆三两下就扯了出来,解开扣子,将衣服挂在手臂上,转过身背对着周老板。“我这背是我爹拿马鞭子抽的,整个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都看见了。”
周老板整个人软化了,冯京墨背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结的痂也都落了。可是他伤得太厉害,即使好了,被鞭子抽到的地方还是同旁边的皮肤明显不一样。颜色更淡,皮肉一看就是新长的,和周围接壤的皮都皱着,仿佛爬满了无数条巨型的蜈蚣,触目惊心。
他心里登时便信了冯京墨的话,这些话,略略打听一下便知,犯不着撒谎。况且,他昨日是带着妹妹和童儿一起去看戏的,旁的不说,至少他对他是正大光明的。
冯京墨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瞎说,只不过只说了应说的,隐去了无关的,时间线再一模糊,听起来便是天衣无缝。再加上他背上的伤,要想不信都难。
“况且,十洲已经是我的人了,”冯京墨开始耍无赖,他牵住慕白术的手,“从人到心都是我的,十头牛也拉不开我们了,周老板你别想拆散我们。”
周老板脑门抽筋,又想打人。可禁不住慕白术听冯京墨这般一说,脸上犹如春风拂面,眼睛温柔得能滴出水,千丝万缕瞧不见影儿的情丝恨不能缠在冯京墨身上。浑身上下,每根头发丝似乎都在诉说爱慕。
周老板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一脑门子官司,还没捂热,已经是别人的了。只说女大不中留,谁知道,儿大也不中留呢。可又能怎么办,看童儿的样子,早就泥潭深陷了,哪里还抽得出身。
又去看冯京墨,还真不得不承认是一表人材,风流倜傥。话说回来,要不是真的文采风流,昨日也不会一见便让他心生好感。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欠童儿的债还没还清,有什么脸面去拆散他们。
“起来吧。”
周老板一声轻喝,两人知道是过关了,高高兴兴立起来。慕白术替冯京墨拉起衣服,周老板的视线又被他背上的伤吸引过去。
这伤,太扎眼了。
像是一个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周老板在心里一声长叹,他有什么立场去拆散他们,他一个抛妻弃子,闻风而逃的背信弃义之人哪里有脸去拆散他们。
“说说吧,来求我是为了什么事?”
要说奇人还就是奇人,周老板唱昆曲出身,说改京戏便改京戏,还在名角云集的北平都唱出了名。当年在上海滩还没□□的时候,只有顾老板捧他场请他登台,他发誓若有一日能红,但凡上新戏,首场必定在天蟾唱。极至红透半边天,从未食言。
如今认了慕白术,便一心一意把冯京墨当姑爷了。看他花这么大的功夫,绕着圈地来巴结自己,以为是什么大事。等听他一五一十说完,倒笑了,忍不住取笑起冯京墨来。
“我以为是真的少年英雄呢,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多大点事,蝎蝎蛰蛰的。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回去等信儿吧。”
一时间,外头门房央妈子来回,跟包儿的都到了,在外头候着呢。三人抬头看天,才惊觉这说一场,哭一场,闹一场,笑一场,已经到了该去戏院的时辰了。
周老板问他们今晚跟不跟他一起去戏台,冯京墨想了想,摇头婉拒了。周老板知道他顾忌什么,便说另外安排车送他们回去。冯京墨直说不用,来的时候便吩咐喜顺在附近等着,一会儿送周老板走了,他们溜达着就过去了。
周老板看他安排得当,点点头,上去换衣裳。等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楼梯上,便瞧见楼下一双小儿女,并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浅语低笑,眉目含情,听见楼上的动静,两人一起抬头,瞧见是他,双双立起。候着他下了楼,又拉着手站到他跟前,异口同声说送他出去。
周老板这心呐,被这两个小冤家生生闹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平生第一次起了翘了戏台的念头。什么万人空巷,什么家喻户晓,都及不上让这两个小东西陪着吃点家常菜,拉些邻里闲话来的窝心。
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人间至乐是天伦。
可戏台子,终究是翘不掉的,好在这两个乖得很,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过楼梯的时候一左一右虚扶着。在外头候着的跟包儿的们,头一次看见周老板嘴都快裂到耳根了。
这些跟包儿的都是什么眼色,一见这样的情形,给周老板请了安,顺拐子就给两位小爷请安。冯京墨刚想赏,就被周老板拦下了。
周老板的原话是,“都是自家人,打什么赏。”
轻飘飘一句话,每个人可都听进去了。
冯京墨巴巴地扶着周老板在车里坐稳,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还不忘嘱咐路上小心。跟包儿的坐黄包车,等周老板的车启动了,又过来给他们打了千准备走。
冯京墨叫住他们,递过一个茶叶罐子,嘱咐他们今儿周老板饮场的时候泡这个茶。跟包儿的赔笑答应,接过来,底下一沓赏钱。几个人立马眉开眼笑地道了谢,这才跳上车去赶。
等这几个黄包车不见了踪影,他们又回身让门房的进去。直到听见铁门阖上的声音,慕白术才像泄了劲儿似的瘫靠在围墙根上。
“吓死我了。”
他整个人看着就要往下滑,冯京墨连忙托住他。这一托,把慕白术的劲儿又托回来了,这可是在外头,虽说是在弄堂里,可保不齐有人路过。
冯京墨见他站直了,笑着放开他,两人并肩向外走去。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牵手,只能趁摆手的间隙互相擦过手背,靠得近,地上的影子像个连体婴儿。
喜顺脑子聪明,放下他们下来之后,往前开第一条小路便拐进去停在路边,既隐蔽,又不用走多少路。他们打开车门,一前一后坐进去,门还没关上,手便迫不及待地缠在了一起。
慕白术果然是吓坏了,一手的冷汗,大热的天,手指冰凉。喜顺等慕白术抱着冯京墨缓过神,才转头去问往哪儿开。
冯京墨想了一下,中午就没吃好,刚才神经紧绷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才觉得饿。便抬头打算让喜顺去饭店,这一看,才发现喜顺在车里等了一下午,脸生生被热成了猪肝一样。
冯京墨一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一笑便止不住,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喜顺被他笑得脸红,可红不压紫,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赌气扭回头不理他。
慕白术被他笑得莫名,顺着他的视线去瞧,看见喜顺的脸,也忍不住笑了。他埋着头偷笑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大好,偷偷去拍冯京墨让他别笑了。
他不拍还好,一拍冯京墨笑得更厉害了。声音倒是没有了,仰头靠在椅背上无声地笑。慕白术仰头看他,他闭着眼,刚才笑出的眼泪汇聚在眼尾,像是鱼尾上凝着的一颗水滴型的透明珍珠。慕白术神差鬼使地凑过去,张嘴含住了那滴眼泪。
周老板不愧是周老板,第三日,便给冯京墨打电话,通知他翌日中午,同上次一样去他家用午饭。
顾老板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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