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沉默一会儿说:“我原本认为,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留下遗书的。”他说,“加入异能特务科是有传统的吧,在加入机构的同时写遗书。”
“哎。”种田点头,“信息是统一提交的,遗书按照最传统的形式存在信封中,一般情况下我们会为同僚保密。”
“你们原来还有秘密意识吗?”夏目漱石是在针对异能特务科“世上没有秘密”的作风发出嘲讽,监听、跟踪,诸如此类侵犯人权的行为他们做过太多。
针对他喷火似的询问种田却说:“这点权利,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夏目漱石沉默了一会儿:“抱歉。”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又或者说一只眼睛,“我……情绪不大好,向你发泄了,抱歉。”当说完这两句话后,他像是泄气的皮球,而他的头颅深深地弯下去,腰弓起,像座桥。
他的影子倒映在阳光下,矮小又佝偻。
种田山头火没有看他,转头,右侧是海,夏日的清风呼呼地吹着,码头上有二三水手吆喝,海鸥在低空盘旋,时不时俯冲捕食从海里捞得一两条鱼。你看这幅和平安宁的景象,又有谁能想到十天前大海被熊熊火焰笼罩,海面上漂浮焦黑的尸体?
[生命是可贵的。]他想着更古不变的道理,几乎有些悲从中来,[每次每次,都是等失去后才会感慨。]
他们俩一生未婚,把命奉献给国家,奉献给理想,到头来一生都在失去,可能就是宿命吧。
……
/请老师接替我的监护权,至于修治君的生活,一律不用操心,想做什么,就随他吧。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拜托了,老师。/
“一生的请求吗?”夏目漱石认识的太宰治,是很少寻求他人帮助的,因此,他连“谢谢”“抱歉”都很少说,太宰是聪慧的,是天才的,是无所不能的,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
就算是夏目漱石,在看他身量越来越高,越来越有成年人的体态之后,难免忘记小时候太宰治的模样。
他手攥紧学生留下的纸条,口里全是苦味,这种苦与茶叶的苦不同,一口下去,别说是回甘了,细细品味,越来越让他难过。
[是苦夏的味道啊。]
……
“怎么样,修治君。”夏目漱石坐在病床边的小椅子上,他难得脱下小圆礼帽,趾高气昂的胡子可能感应到主人的情绪,竟顺从地向下垂,他看津岛修治的半张脸,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有些恍惚,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跟太宰治没有区别,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啊。
头次见到太宰,他也是如此大小,十岁的孩子相较同龄人分外高挑,对大人来说却还是小小一只,他穿着合身衬衫黑外套,怀里抱着帆布书包,里面装满了书。
“为什么不把书包背在背上?”他记得自己问。
“书包带子被割断了。”小孩儿笑盈盈地回应。
[被欺负了?]夏目漱石只能想。
小孩儿慢条斯理地讲解:“弱者都一样,纵使有强健的身躯,大脑却不怎么好使,他们明明知道智谋上无法与我相提并论,坚硬的拳头又不会落在我身上,结果竟然想出这种阴招,被发现后立即一哄而散不让我逮到罪魁祸首,胆子小却还要做,一面瑟瑟发抖害怕报复落在自己身上,一面又要逞暂时的爽快。”他长叹一口气,在夏目漱石看来,滑稽又可爱,“真麻烦啊。”
“你是怎么做的。”因太过好奇太宰的处理方式,夏目漱石干脆弯腰与他攀谈起来。
“还能怎么做。”太宰治说,“一个人被关在女厕所的隔间,一个人被关在废弃的音乐教室,一个人被关在体育用品储藏间,最后一个正在教室办公室里罚站。”
“对顽劣的孩童,只能用粗暴的手段报复。”
“失陪了。”说完后,他装模作样地鞠躬,“接下来还有场考试。”
夏目漱石记得,今天是东大开放少年班招生考的日子。
“我是太宰君大学时代的老师,准确说我还是他修士与博士时代的导师。”他对津岛修治说,“按照太宰君的遗嘱,在他死后,我会成为你的新监护人。”夏目漱石是位巧言善辩的人物,你很少从他口中听见如此干涩又不经修饰的言语,“怎么样,修治君,你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吗,还是说……”
小孩突兀地笑了一下,近乎于“呵”的气音在房间里回荡,夏目漱石听后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就连你们都判了他死刑吗?”津岛修治说,“哎呀,看来太宰先生真没救了。”
夏目漱石近些年与太宰治的交流不少,只可惜他们的通讯永远在谈国家大事,广义上的国家,有国没有家,私底下的事,太宰治从来都报喜不报忧,他只知道最看重的得意门生收养了本家的小孩儿,却连他不肯称成年人为“太宰先生”都不知晓,纵使修治君说了“太宰先生”他也听不出什么问题。
夏目漱石不想说也说不出“请你节哀”“我很遗憾”,他终身未婚,没有小孩,只将些学生视看作半个孩子,在学生中太宰无疑是特殊的那个,他对他视若亲子。
他把十多岁的太宰治捡回家,像是从街上领了一条孤零零的野狗,之后几年孩童成长于他的书房与课堂间。
自己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就无法说风凉话,他失去了大半个儿子,津岛修治失去了大半个父亲,又谁能安慰谁。
“我知道了。”津岛修治说,“既然这样,我就一个人住吧,太宰先生的话应该交代了不是?譬如说’我能独自料理生活之类的话’,他大概不会想给我找个看护人。”在上幽灵船之前,津岛修治绝对不这么看,但下船后,纵使缺乏精准的记忆,当时的情感波动却保留下来。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