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们在他们的身下的水面上跳跃着,发出欢快的鸣叫声。
  时不时有海豚高高跃起,跃到他们身前。
  它们跃起时溅起的水花从弥亚和萨尔狄斯身边撒开。
  那点点水珠映着阳光,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泽,像是在两人身边浮现的虹光,将两人环在其中。
  桥下,簇拥在大道两侧的民众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知道谁先开口。
  不知谁先发出声音。
  那是呐喊声,那是嘶吼声。
  时隔一年之后,在异族的统治下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口不敢言,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的城民终于能够再一次肆意地发出属于他们的声音。
  那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他们仿佛是想要在这一刻将心底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些呐喊声中发泄出去。
  那呐喊声和嘶吼声响彻了许久,许久。
  然后,一点点地,最终全部都变成了欢呼声。
  越来越多的人一边欢呼着,一边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笑脸上带着泪水,欢呼声中带着哽咽,哪怕已呼喊到声嘶力竭,也不肯停下来。
  波多雅斯人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王的归来。
  塞普尔
  伟大的海洋之神啊
  您的荣光不朽
  永远庇佑我波多雅斯
  第168章
  经过一个白日的喧闹和欢腾,相比之下,夜晚时的王城就显得安静了许多。
  战战兢兢生活了一年的王城子民们终于可以安然入睡,做上一个安逸的美梦。
  夜空中是一轮圆月,月光温润皎洁,笼罩着大地,像是在庇护着人们的安眠。
  夜色下,河流依然静静地流淌着。
  王城的中心,金色的王宫沐浴着星光,巍然立于大地之上。
  王宫前方的高塔之上,耸立了一年之久的黑色旗帜早已被撕下,海蓝色旗帜再一次出现在其上,在夜空中高高飘扬。
  王城深处,不大的政事房中,一下午的时间,众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从午时一直到深夜时分。
  毕竟王城刚刚收回,一堆事务都得由它的主人来定夺。
  最后一人已经在不久前离开,总算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某位王太子站在窗边,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他昂着头,眯着眼,就像是一头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的大狮子。
  萨尔狄斯一转头,眼中就浮现出一丝笑意。
  帮着萨尔狄斯处理各项事务,同样也整整忙碌了一下午的弥亚靠在木椅上,歪着头,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月光透过天窗落在他奶白色的脸颊上,垂落的睫毛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松软的淡金色发丝随着他的上下晃动跟着一飘一飘,淡粉色的唇微张着,那懵懂的神色让那张娃娃脸越发显得稚气。
  此刻这种可爱得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软绵绵的模样,和白日时唤来海豚、处于民众的欢呼声中的神的代行者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萨尔狄斯走过去,俯身,一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低头将脸凑到对方耳边。
  弥亚弥亚。
  耳边的轻喊声将弥亚从瞌睡中唤醒。
  他揉了揉眼,抬头看去,湛蓝的瞳孔还带着几分朦胧和恍惚。
  萨狄
  他打了个呵欠。
  事情都安排完了?
  萨尔狄斯嗯了一声,他揉了揉弥亚的头。
  都暂时安排好了,不过我得再把事情都整理一下,你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
  嗯
  弥亚按了按头。
  还很困倦的脑子努力转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他早就想和萨尔狄斯说的那些话,因为一下午一直人来人往,拖到现在还没说。
  现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应该可以说了。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抬眼,目光和萨尔狄斯对视。
  关于那位女沙赫,你打算怎么办?
  城门大开之后,最重要的是先入城安抚民心,以及重新掌控王城。
  至于那位女沙赫以及她的麾下,都先控制起来,暂时先放在一边。
  听了弥亚的问话,萨尔狄斯轻轻地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我不希望你答应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弥亚自己也说不上来。
  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为什么的感觉。
  在回到王城的第一天,远远地望到城墙上的女沙赫的第一眼,他的心脏就莫名狠狠一跳,像是有利针猛地扎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恍惚了一瞬。
  他的脑中好像浮现出了什么,但是等回过神来,他却记不起来他恍惚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就像是做了一个很短的梦,而梦境被浓雾蒙住,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他不喜欢那个女沙赫。
  弥亚仰着头,认真地对萨尔狄斯说:我不喜欢她。
  萨尔狄斯挑眉,他的唇角高高扬起。
  他原本已经抬起的上半身再度俯下去,这一次,更近地凑近弥亚的脸,额头几乎要抵上弥亚的额头。
  他笑着说:怎么?她要献身给我,你吃醋了。
  弥亚抿了下唇,想了想,说:嗯。
  湛蓝的眸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和萨尔狄斯对视着。
  我吃醋了,我不喜欢你接近她。
  他认真地说,
  萨狄,别接近她,好吗?
  弥亚突如其来的坦诚让萨尔狄斯错愕了一瞬,他和弥亚对视稍许,然后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你在说谎,但是这谎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没出息地会为此而高兴。
  如果弥亚真的是那种因为自己吃醋就无理取闹要赶人的自私的人,自己大概还会更高兴一些。
  萨尔狄斯叹完气,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他对弥亚轻笑,无奈的,又带着一丝宠溺。
  怎么,你就这么不喜欢她?甚至不惜撒这种谎也想要把她赶走?
  他问,
  如果因为她是异族的话我记得当初在舒尔特城,你对那些投效在我麾下的斯顿人却什么都没说过。
  她不一样。
  弥亚摇了摇头。
  萨狄,接纳异族是王者的胸怀,这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她不行,海上民族不行。
  他皱起眉。
  他们喜好血腥和杀戮,就像是一群毫无血性的鲨鱼,肆无忌惮地吞噬他人的血肉而壮大自己。
  这样的他们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还有
  他定定地注视着萨尔狄斯,说:别忘了,萨狄,他们屠过我们的城市,他们屠杀过我们无数的子民。
  这句话让萨尔狄斯的目光凝了一下。
  他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只是还没开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面容平凡的蓝眸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着凑得极近的两人,眉一扬。
  很晚了。
  安提斯特说,弥亚,我护送你回去休息。
  对话被打断,萨尔狄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揉了揉弥亚的头,柔声说:你先回去休息。
  见萨尔狄斯如此说了,弥亚眼底浮现出一丝安心之色,他的唇角也扬起来,对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然后,他在安提斯特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里。
  政事房中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他坐在书桌后,翻阅着桌面上的文书,将已经处理过的整理到一侧。
  他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垂下眼,脸上露出深思之色,似乎是在思索刚才弥亚跟他说的那些话。
  就在此时,又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比起之前安提斯特的脚步声要豪迈得多。
  萨尔狄斯一抬头,就看见纳迪亚从门口跨进来。
  那边出了什么事?
  看守女沙赫以及海上民一众将领的事情,是由纳迪亚负责。
  现在他跑过来,定是那边有事。
  那个女沙赫说想单独见您。
  纳迪亚啧了一声,在这种时候要求单独见面,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手指习惯性地揉搓着下巴上的疤痕,一边对萨尔狄斯露出男人都懂的心领神会的笑容。
  萨尔狄斯淡淡地瞥他一眼。
  纳迪亚被那一眼看得胸口一哽,立刻老实地收敛笑意,干咳两声。
  那个,咳,我们的王太子殿下洁身自好,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诱惑。
  他又咳了一声。
  咳,那个,我去叫她进来。
  纳迪亚转身就走,像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烫脚一样。
  几分钟之后,女沙赫走了进来。
  她身上贴身的黑甲已被卸下,除了一件简单的衣物,身上空空荡荡的,护腕、饰物、指套之类的什么都没有,甚至鞋都是最简单的绳带平底鞋。
  这样一眼就能将其全身上下看个遍,确保她在身上藏不了任何东西。
  一天之内,从一族之王成为阶下囚,极少有人能承受这种落差。
  再怎么掩饰,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窘迫或者羞恼的神色。
  但是,这位女沙赫的脸色看上去却极为坦然,眼底没有流露出丝毫不甘之色。
  来到萨尔狄斯面前,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单膝跪在他的脚下。
  她仰头注视着萨尔狄斯,面色极其温驯。
  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凶戾或者不甘,只有臣服之意。
  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棕色恶狼,缩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顺从地伏在征服它的主人的脚下。
  萨尔狄斯俯视着如宠物一般温顺地跪在自己脚下的女沙赫,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沉吟着什么。
  女沙赫同样也注意着萨尔狄斯看她的目光。
  她的容貌虽然普通,但是身型高挑,肌肉紧致,身材傲人,一身褐色的肤色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尤其是她身为海上民族之王的身份,更会激发男性极大的征服欲。
  她这样的女性,带来的不只是肉体上的,更给人一种心理上强烈的快感。
  但是,眼前这个血气方刚正处于年轻气盛时期的王太子却丝毫不曾被那些情感上的欲望所控制。
  他打量她的眼神非常淡漠且理智,那目光,就像是在衡量着一个物品是否有价值、有作用的物品。
  若是无用,就会毫不留情地舍弃。
  女沙赫心里微微一凛。
  她已经在战场上亲身体会到了这个人的武勇和善战。
  而此刻她又发觉,她或许依然低估了这个年轻的王太子。
  武力上的强大并不是最可怕的。
  这种不被外物所诱惑,不被欲望所左右,不被感情所动摇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理智到近乎冷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女沙赫垂下眼,低下头,仍旧是一派驯服的模样,跪伏于萨尔狄斯脚下。
  萨尔狄斯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才有声音在她上方响起。
  萨尔狄斯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投降?
  这一战,我必败无疑。
  并未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或是对萨尔狄斯献媚的话,女沙赫的话如同她神色那般的坦然。
  必败的战局,没必要坚持下去。
  继续死战,既会让我的族人伤亡惨重,也会激怒您,让我在最后落得更为不利的下场。
  萨尔狄斯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腰侧的剑柄上抚过。
  然后,他后退一步,坐在身后的石座上。
  你迄今为止在波多雅斯造成的那些杀戮你觉得我会接纳你吗?
  我不会否认我所做的事情,可那都已经是过去。而我的投效,比起我的死亡,能给您的未来带来更多的利益。
  女沙赫抬起头。
  她那双蕴藏着深深的野心和欲望的眼和俯视着她的萨尔狄斯对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狭小的沟底容不下雄狮。
  萨尔狄斯殿下,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看得见隐藏在您眼底深处的东西。
  对您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波多雅斯,就算再加上一个斯顿,也而不过是狭窄的山沟。您想要的,您的目光所看见的,远不止这些。
  您的征途,是广阔无边的大地和海洋。
  那阳光所照之处,皆是您的铁骑所踏之处。
  女沙赫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而这,正是让我下定决心投效在您的麾下的原因。
  萨尔狄斯没有说话,他坐在石椅上,目光淡淡地看着跪伏在他身前的女沙赫。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让我族成为您的麾下,从此之后,我族的制铁技艺、造船技艺从此将属于您。
  女沙赫顿了一顿。
  她忽然压低声音,说:还有,我族跨海而来,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耗时十多年才所绘制出的这片海洋的海图,我亦会献给您。
  听到前面那句话时,萨尔狄斯没什么反应。
  后面这句话,却是让他眼神一动。
  一张精细的海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拥有了海图,只要有足够的军事力量,就能一一消灭海域中那些零碎的小国或者独立势力,将这片大海整个儿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让这片海域为波多雅斯所有。
  然而,他的眼神在稍微动了一下之后,又平静下来。
  萨尔狄斯沉吟着。
  接受海上民投效的好处,所造成的隐患以及负面影响等等,都在他心底一一掠过。
  虽然女沙赫的话稍微在一侧加了码,但是这筹码还不至于重到能起决定性作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