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时拽着他往前跑的弥亚苍白的侧颊,还有紧紧攥着他的发抖的手指。
  那个时候,他想,他一定要变得很强、很强。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一定不会再让弥亚感到害怕。
  可是何其讽刺,当过去的那一幕再度上演时,仍旧是他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在豁出性命保护他,他仍旧是什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
  呵。
  怎么可能做不到!
  一剑扎在自己大腿上,尖锐的刺痛感唤醒了他因为毒药而昏昏沉沉的脑子。
  萨尔狄斯睁开眼,他异色的眸已因满是血丝而变成赤红色。
  握紧手中的剑,他一转身冲出石壁。
  剑风袭来,弥亚猛地抬手,用弓身架住向他劈来的利剑。
  那巨大的力道压得他本就因为连续射箭快要竭力的手臂一抖。
  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对方推耸回去。
  抓住这一秒的空隙,他猛地从后背抽箭搭弓,一箭射出。
  再一次挥剑劈来的男子中箭的脑门迸出血花,仰面朝天倒下。
  弥亚还来不及喘口气,一杆长枪从一侧呼啸而至。
  恰巧就在他力竭的这一瞬间,他已躲闪不及,眼看锋利的枪尖就要从侧面刺穿他的胸口
  银白色的长剑猛地从斜地里伸出来,剑刃以凶猛之势和呼啸而来的枪尖狠狠地撞在一起。
  铁刃的撞击在空中炸开一串火星。
  利枪被长剑一把挑开,枪尖一弯,被迫从弥亚身侧滑过。
  弥亚回过神来,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明亮的阳光照得这一片大地的石地滚烫,萨尔狄斯手持长剑,将弥亚护在身后。
  他抿紧唇,没有发出一点疼痛的闷哼声。
  若是光只看背影,他的状况似乎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
  但是离萨尔狄斯极近的弥亚却能清楚的看到萨尔狄斯颊边被冷汗浸透的金发,还有侧颈惨白的肌肤中青色血管的痕迹。
  还有一双眼更是血丝密布,几近通红。
  显然,解毒药丸虽然起了一点作用,让萨尔狄斯的身体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的状况仍然差到极点。
  他是凭借着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
  萨狄,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出来
  弥亚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抬手一剑将再度袭来的长枪劈开。
  他深深地看了弥亚一眼,声音沙哑。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你护在身后,明明说好由我来保护你。
  那看来的一眼让弥亚刚说了半句的话卡在喉咙里,萨尔狄斯目光中的倔强和不甘之色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下一秒,萨尔狄斯猛地抬头。
  他看着挥剑刺向弥亚的那个人的眼神亮得可怕。
  抬手一把将弥亚拽到自己身后,他抬手一把接住劈下来的剑刃,然后抬起一脚狠狠将对方踹开。
  力道之凶猛,竟是直接将人踹得撞到石壁上,吐出一口鲜血。
  不过是乌合之众,一群只会下阴手的废物。
  萨尔狄斯昂着头,俊美的脸虽然苍白至极,但是一身威势依然不减分毫。
  他扫视着敌人,异色的瞳中迸出的利光慑人。
  他傲然道: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会是你我的对手。
  弥亚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说:说得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弯弓搭箭,目光锐利看向前方。
  天空中太阳已经西斜。
  阳光照在大地之上,那一场血腥的厮杀已临近尾声。
  一具具尸体躺倒在地面上,从远方的丛林一直延伸到特勒亚将军墓室,又从墓室延伸到悬崖附近。
  在火红的夕阳下,鲜血浸透了一片又一片的草地。
  可见这一战之惨烈。
  尚未到悬崖但是已临近悬崖的岩石地上,两个年轻人坐在其上,血迹混合着尘土染了一身,看起来非常狼狈。
  一场恶战结束,顾不得开口说话,两人皆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狼狈至极,但是这一片大地上,在一片倒地不起的尸体中,唯有他们两人还活着。
  弥亚仰着头,濡湿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他的眼前。
  细小的汗珠沿着发梢从他的眼前撒下,些许落入他的眼中,让他的视线越发模糊。
  他张着嘴喘着气,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让快要爆炸的胸口平复下来。
  他抬起手,低头看去。
  两只酸痛得麻木的手臂都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着,尤其是左臂上那道伤口,流了不少的血,将他的下臂都染红了大半。
  真的是已经到最后的极限了,现在的他,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少年喘着气这么想着。
  而值得庆幸的是,最终活下来的是他和萨尔狄斯。
  想到这里,他转身看向身边的人。
  萨尔狄斯的状况比他更加惨烈,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唇都是惨白惨白的。
  被淋淋汗水浸透的金发黏在他的颊边,虽说没有弥亚左臂上那种比较大的伤口,但是同样也是遍体鳞伤。
  回想起来,弥亚还从未见过萨尔狄斯如此狼狈的模样。
  尤其是一想到萨尔狄斯平日里如狮子般骄傲的姿态,再看看眼前这个人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一笑,又扯到了脸颊上一道细小的伤口,让他疼得一嘴角一抽,下意识抬手想要摸一下。
  这时,喘了半天气的萨尔狄斯也睁开了眼。
  和弥亚一样,他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向的就是弥亚。
  看到弥亚抬手要摸自己脸颊的血痕时,他抓住了弥亚的手,然后凑过去舔了一下那道血痕。
  在弥亚的瞪视下,他说:消毒。
  弥亚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你身上本来就有毒,还给我消毒?
  萨尔狄斯歪着头,不回答,却看着弥亚的耳坠说:你耳坠的这根线快要断了,回去给你重新换一个。
  弥亚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懒得再说什么,手一撑着地面,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身。
  走吧,回去,得尽快找医师给你解毒。
  体力真的已经彻底消耗殆尽,仅仅只是站起来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弥亚又喘了好几口气。
  萨尔狄斯坐在地上,仰头看他。
  站不起来。
  弥亚向下看去,心里一惊。
  萨尔狄斯的右大腿上不知何时被刺穿了一个大口子,此刻还在往外渗着血,那鲜血衬着萨尔狄斯苍白的唇越发让人看得心惊。
  弥亚小心地将萨尔狄斯搀扶起来,萨尔狄斯虚弱地、却是安心地靠在弥亚身上。
  风吹过草地,碧绿的草浪在大地上起伏着。
  弥亚搀着萨尔狄斯向下走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漆黑的身影缓缓从前方不远处的墓室后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抬起头,一双阴鸷的眼看向两人。
  在和男人的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弥亚的心脏狠狠地一跳,心底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个人
  虽然和五年前比起来要削瘦了许多,脸色也阴郁了许多,可是弥亚一眼就认了出来。
  五年前,是这名男子身穿黄铜盔甲站在特勒亚将军身边,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五年前,同样也是这名男子亲手将自己和萨尔狄斯丢入海中。
  特勒亚将军当初那位心腹骑士?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
  话说到一半,弥亚一顿。
  电光火石之间,老管家那复杂的神色,突然请求萨尔狄斯祭拜特勒亚的行为,在给萨尔狄斯的食物中下毒那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在这一刻终于全部都串联在一起,让他瞬间醒悟了过来。
  这个陷阱是你安排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弥亚脑中涌出。
  你这难道是为了给特勒亚将军复仇?
  萨尔狄斯靠在弥亚身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他过去那位父亲的骑士。
  手持宽剑的骑士迈步从丛林的阴影中走出来,面容削瘦,目光阴郁。
  虽然身材依然和数年前一样高大,却没了之前身为骑士时的英武。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道藏在黑暗之中的阴影,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亮光,冷冰冰的,如同一双无机质的玻璃珠。
  如果当初你没有把萨尔狄斯救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弥亚。
  你也是害死特勒亚大人的其中一员。
  轻轻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宽剑,男人慢步向两人走来。
  他说:你既然在当初救了他,今天就和他一起成为特勒亚大人的祭品吧。
  风从高空中呼啸而过,跨越大地,掠过王城,掠过王城之中那座空旷寂静的将军府邸。
  一头白发的老人坐在庭院中,怔怔地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
  他从小就待在这里,和特勒亚将军的父亲一同长大。
  后来,年轻的他看着特勒亚少爷一点点长大,成为一个像其父亲一般英俊威武的男子。
  他看着少爷娶妻生子,欣慰地看着萨尔狄斯小少爷在府邸中长大
  小少爷
  他一直都认为,小少爷是特勒亚少爷的孩子,无论外面有多少谣传,他一直都如此坚信着。
  所以他才一直坚守在这座府邸,他以为,总有一天,小少爷会回到家里。
  然而
  泪水从老人浑浊的眼中涌出。
  他从来不知道,过去十几年平静安详的日子原来只是如泡沫一般的幻影。
  他从来都不知道,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他所坚信的东西,全部都是谎言。
  这座华美的府邸如今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
  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不曾剩下。
  他静静地坐在庭院中。
  想起一同长大的老爷临死前将特勒亚少爷嘱托给他的那一幕。
  想起特勒亚少爷在这座庭院中挺拔的身影。
  然后,他又想起萨尔狄斯那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水池边的模样。
  小少爷是无辜的
  无辜?他天生作为罪证降生于世。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特勒亚大人不会落得如今这么一个孤坟寂寥的下场。
  他早该死去,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去。若是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只要他存在一日,将军就会一日被钉在耻辱柱上。
  唯有以他的性命作为祭品,才能洗刷大人的耻辱,才能让大人从此安息!
  半个月之前,那个突然来找他的骑士冰冷的话语音犹在耳。
  老人闭上眼,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已老泪纵横。
  他干枯的手颤抖着抬起,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很快,黑红色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来,老人倒在石桌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身后的箭筒已空空荡荡,所以,当那名骑士一步冲上来,一剑重重劈下时。
  弥亚反射性地将左手上的弓抬起,想要将那一剑架住
  咔嚓。
  宽剑太过于锋利,弓身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劈裂弓身的利剑继续俯冲而下,在弥亚错愕的目光中,在他胸口斜斜地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飞溅了劈下这一剑的骑士半边颊的血色。
  断裂的弓落地,少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闭上眼,似乎没了声息。
  骑士却毫不留情地上前一步,抬手就要一剑刺穿弥亚的胸口。
  铿锵一声脆响。
  一把剑猛地从斜地里伸出,硬是将骑士眼看就要刺入弥亚胸口的一剑架在空中。
  骑士斜眼看向一侧,看见的是咬紧牙死死地架住自己这一剑的萨尔狄斯。
  他本就阴鸷的眼神越发冰冷起来。
  他一抬脚,不耐烦地将在他眼中已等同于死人的弥亚踢了一下。
  弥亚被踢得翻了个身,但是依然静静地趴在石地上,从他胸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他闭着眼,半晌不见一点动静。
  萨尔狄斯惊慌地想要向弥亚看去,可是重重一剑劈来。
  他本能地抬剑一挡。
  伴随着铿锵一声刀刃撞击的声响,他勉力挡住了骑士劈下来的这一剑,可是绷紧的手臂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在刚才那一张恶战中,他也好,弥亚也好,早已筋疲力尽,就连站着都很困难,根本没法继续战斗下去。
  更何况眼前这位骑士更是强大甚于刚才的任何一个人。
  一剑接着一剑重重朝萨尔狄斯劈下。
  劈得他被迫不断后退。
  你早该死了。
  在五年前就该死了。
  如果那时你死了,将军就能活下去。
  骑士说,字字如刀,句句刺心。
  他阴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萨尔狄斯,透出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
  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死
  最后一句话落音,像是厌倦了此刻如猫戏耗子般的游戏,骑士一剑狠狠劈下。
  原本就是在咬牙苦苦撑着的萨尔狄斯再也支撑不住,手中长剑脱手飞出,重重插在一旁的地面上,而他的人也跌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被劈伤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他半边的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