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走进鸾仪宫时,院中不知名的野花已经开了。
  零零星星的淡红和鹅黄,点缀在泛了青的草地上,给他带来几分怡然之感。
  宫墙上停着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七八岁上下的小宫女们,手里端着白瓷碗,盛了各样精米,嬉笑着站在墙下,学那些鸟儿的声音,呼唤它们飞下来。
  墙根细柳上,还爬着两个更小些的内侍,要比谁能顺着柳枝爬到更高处。
  树底下几个年纪大的宫人,背着手立在不远处,预备着随时把小孩儿抱下来。
  这场景勾起王咏年幼时的记忆。他站在石板铺就的路上,含了笑,看那些孩子。
  小宫女们欢呼着散开了,地上洒着薄薄一层米,胆子大些的鸟儿飞落到下面啄食。
  爬在树梢上的小内侍贪看她们玩耍,不留心一脚踩空,下头守着的中年内侍,立刻不慌不忙上前,抬手把他抱下来。
  俩小孩都下到地上,叫一个绿衣宫女点着脑门训斥。
  他们低着头听训,待宫女说得口干舌燥,离开以后,立刻又跑到小宫女那里,和她们一起喂鸟雀玩。
  他看得忍不住轻笑出声,摇摇头,一直进了正殿里。
  这个时间,朱莹已经处理完到手的全部政务,交由司礼监太监带走。
  她伏在桌案上,提着毛笔深思,琢磨着该怎么把太子的毛病给掰正了。
  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可单单有想法还不够,瞻前顾后不敢说出来,是绝对不行的。
  王咏站在她身后,视线于字迹上流连,忽而笑道:“娘娘的字精进了,除去笔力弱了些外,倒是好看许多了。”
  朱莹惊得手上一抖,忙放下笔。
  “你几时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在这儿站多久了?”她连连问道。
  王咏笑了笑:“咏也是刚刚进来。宫人传报了的,娘娘写得入神,没有听见罢了。”
  朱莹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我都这样了,也不知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操了多少心。”
  王咏弯了弯眼睛,道:“皇后娘娘为殿下操碎了心,可她上心的地方毕竟与您不一样。咏想着,单论用心,您是不会输给皇后娘娘的。”
  他嘴里这样讲,心中却渗出几分悲来。
  皇帝着急了,才以几乎是揠苗助长的手段,逼迫太子尽快学会处理政务,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殿下”。
  而能促成一个皇帝,出现这样急迫态度的事情,只可能是担忧自己的寿命。
  然而世上的天才又能有多少呢?恐怕几代人里,都未必能出现一个。
  太子年方十岁,还是太小了。比起大齐历代帝王的皇子,他又因病而读书少了许多。
  在很多事上,太子想的都天真得可怕,这样的人……
  是无法一个人挑起大梁的。
  他想着事情,朱莹已经团起那张纸来,有些丧气地说:“我没养过这个年纪和情性的孩子,总感觉计划上有什么不对。”
  “娘娘不防给咏看一看。”王咏道。
  朱莹犹豫片刻,便将那纸团丢给了他:“看吧,正好帮我出个主意。”
  王咏斜靠在桌案边上,展开那张纸。
  纸上只有半张是计划,另外一半,倒全是对太子的分析。
  王咏看完了,道:“娘娘说太子殿下,说得有些不对。”
  朱莹忙问:“哪里不对了?”
  他笑着说:“咏今日来找娘娘时,正好遇见殿下。殿下问咏关于收世家税的事情,口齿伶俐得很,甚至还发了点脾气。只是后来可能叫咏驳倒了,便直接走了。”
  朱莹托了腮。
  她思索片刻,喃喃说道:“太子殿下在我这儿,简直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一眼就能看出害怕来,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她又指了指王咏,道:“可面对你,他就又敢说事情了。”
  “是这样。”王咏说。
  朱莹几乎找不出可以形容太子的词来了:“殿下媚上而欺下吗?可真按照宫规来讲,他地位在我之上呢。”
  “娘娘理政,殿下跟随娘娘学习,”王咏说,“真要什么都按照条例来,咏算是什么身份,那些外廷臣子何必要和咏打好交道呢。”
  “你说得倒也对。”朱莹抽出另一张纸来,把这事给记上了,“那便是太子殿下害怕能管束自己的人,因此不敢多加言语,而对于他可以管的人……”
  “也不尽是娘娘所想的样子。”王咏插言道。
  他说:“殿下质问咏时,因咏并未心虚,他态势便几度衰弱,最后离开时显然已经有所动摇。”
  朱莹难以理解:“是不是因为你在圣上那里受宠,他才会如此?”
  “咏再受宠,之于太子殿下,也与娘娘完全不同啊。”
  朱莹双手抱头,半晌,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气来。
  “真让人头疼。”她道。
  对比不上自己的人敢于大胆说话,这对太子来说,其实也能算是一件好事,可……
  只要地位远远低于他的人理直气壮,太子气势就显而易见地泄了,这怎么可以!
  以后妥妥是那些想拿捏皇帝的人,眼中的一块大肥肉啊!
  计划是行不通了,她得告诉皇帝皇后这一点,让他们也跟着想办法。尤其是皇后……
  太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皇后这位慈过头的母亲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朱莹丢了笔,道:“等明日我禀告圣上和皇后娘娘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王咏附和她:“娘娘说得对。”
  朱莹起身,带着王咏走回内室。
  内室的熏炉已经搬出去了,正殿处的香气散了进来,就变得极为浅淡。
  许多摆件也已经封进库里,书架上,桌案上,甚至床头墙角,随处可见的全都是书。
  忙起来以后,她便不常进宫中的小书房了。
  “娘娘素常劳累,读书是好,可也要顾惜身子啊。”
  朱莹坐在榻上,王咏便走了过来,双手轻轻按住她肩膀往后压,叫朱莹半躺在上头。
  “我也没办法。我本就比不得别人,再不学,只怕更比不上,更看不懂政务了。”
  朱莹微闭了眼,躺了下去。宫人就在内室外面侍奉着,可因着王咏在这里,她竟有些不想唤人进来了。
  “这种事非一时一日之功,顺其自然就好。”王咏说。
  他也顺其自然地俯身,双手轻轻按揉着朱莹的额头。
  宫中宦官出外监军打仗,一向是在中军指挥,如王咏这般冲锋在前的并不多。
  他战场上多了,手上的力道自然大,虽然竭力放轻了,偶尔几下失手,仍然按得朱莹头皮一疼。
  她只张了眼,瞧王咏一下,伸手抓住王咏腰带,拉着他在床榻边沿处坐下了。
  “你也不清闲,平素忙得很,何必又来照管我。我这里宫人多得是。”朱莹道。
  王咏手上没停,垂下眼,轻声反驳道:“娘娘的宫人多是多了,可惜哪个都不是我。”
  朱莹便不再说话了。
  她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几乎要睡过去时,王咏才终于停下来。
  朱莹笑道:“我竟然忘记恭喜厂臣了,厂臣功勋卓著,得圣上厚赏,实在是一件大喜事。”
  王咏便跟着笑:“多谢娘娘贺喜。”
  朱莹便说:“我还有贺礼要送给你。”
  她起身跃下床榻,从书架上取出一方小印。
  那印章用的玉不能算作上好,只是制作精巧得很,似乎还用上了一些木工强的手段。
  “我闲暇时候,便想着给你做点东西,木头的做出来总觉得不太好,便学了刻印章。”
  她托着印,递到王咏面前:“这方印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个,本来想再接着做几只更好的,可惜忙起来就没时间了。你拿回去,在下面刻上字,便能用了。”
  王咏双手接过那方印。
  印章心思巧妙得很,上头的兽头,竟然还略微可以活动,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他珍重地握紧了印章,深施一礼,说道:“咏多谢娘娘费心了。娘娘心灵手巧,这印咏喜欢得很。”
  见他高兴,朱莹也高兴:“你喜欢就好。”
  她按住王咏手臂,压着他坐回榻上,自己隔了段距离,也坐上去,随手捡了本书翻起来。
  翻了没两页,她忽然停下,道:“有件事我差点忘记说了。你们这回功劳本在下等,受封赏却在上等,正所谓树大招风,还是要多注意几分才好。”
  王咏应了。
  他道:“西北重镇处又有动作,可能是越安又想着做什么。咏上奏,想去西北镇守,可圣上不允。”
  “圣上大概有着别的考量。”朱莹道。
  王咏点头,又说:“咏大约能猜到些什么,只是不太确定,过段日子便能见分晓了。娘娘放心,咏心中有数。”
  “你有数就好。我也会尽力护着你的。”朱莹说道。
  他们坐在一处,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都没再说话。
  窗子半开着,生了嫩芽的花枝斜斜地伸展在窗纱外,沾染了小宫人的欢笑声。
  朱莹和王咏,几乎同时抬头向外望去,又几乎同时望向对方,然后忍不住笑了。
  和煦春光,便从外面一直蔓延到内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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