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答:“喏,臣妾告退。”
  谢昀懒洋洋地一抬手。
  待雁回退出乾清宫,谢昀才摆弄案上糕点,但已无食欲,他让朱公公端了下去,随后道:“这一局是朕胜了,但看下一局……”
  朱公公一惊,不知谢昀还要赌什么。
  谢昀道:“赌皇后待会儿送来的画,朕打赌皇后挑的女子要么相貌平平要么门第不高。”
  朱公公不敢接话,毕竟他是亲眼瞧见皇后娘娘空手而至的。
  等雁回往乾清宫送画的闲暇,谢昀问起朱公公工匠修复画像的进度。
  朱公公道:“回圣上,昨日便已经收了尾,今日应当能恢复完全。”
  谢昀“嗯”了声,吩咐:“派人盯着,恢复好了便立即拿来,待坤宁宫送了画来,让人给皇后带回去。”
  朱公公:“诺。”
  不多时,雁回便让惊絮将女子的画像送去了乾清宫。
  参选女子共有百人,雁回挑了二十人出来。
  谢昀不再批奏折,兴致浓浓地叫人打开画。
  四名小内侍各执画像一角,第一幅便完完全全呈现在谢昀眼前,一旁惊絮道:“禀圣上,这是张相嫡幺女,张央过。其女面容像极了贵妃,娘娘特意嘱咐奴婢要将画作为之首,供皇上看。”
  谢昀:“……”
  朱公公:“……”
  朱公公心中一跳,偷觑谢昀面容,万岁爷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偏偏惊絮一点儿也不知,又打开第二幅:“禀圣上,这是礼部尚书嫡女,苏纤,才情动人。”
  谢昀重重呼出了口气,朱公公便要上前止了惊絮,但被谢昀一个眼神震住。
  谢昀不信,他倒要看看雁回给他挑了些什么人。
  惊絮打开第三幅:“禀圣上,这是兵部侍郎嫡女,气度不凡。”
  ……
  惊絮向谢昀介绍最后一副:“禀圣上,这是京兆尹二女,虽是庶出,但容貌却是惊若天人,其身段更是婀娜多姿。”
  “呵。”谢昀一嗤,这二十副画像看下来他已然濒临发怒边缘,惊絮是雁回的人,他冷冷看着惊絮,犹如看着雁回:“皇后真是……大度啊。”
  思来想去,谢昀只用了‘大度’二字来嘲雁回。
  可惊絮并未发觉谢昀的言外之音,还真心实意地替雁回好好感念了一番万岁爷的夸赞。
  末了。
  “滚!”
  谢昀冷道。
  惊絮一愣,只觉得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怕多待一刻都会给雁回惹上麻烦,当即忙不迭地滚了。
  朱公公擦了擦额前的细汗,恰巧这时修复画像的工匠觐见。朱公公暗暗躲了躲脚,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人也是运气不好,正撞上天子盛怒。
  本可以领赏,这下可好,能安然离宫就算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让他进来!”谢昀挥袖,双手叉腰,冷冷地凝着从殿外进来的人。
  工匠小心翼翼地捧着精致的檀木匣,交给内侍后,向大梁天子行大礼。
  谢昀没吭声,工匠把这几日的工作一一汇报了,大概之意是告之万岁爷这画本难以恢复,但好在他有独门绝技,偏是将这画修复如初,换了旁人不一定办得到。
  谢昀凉凉一笑。
  朱公公捧着画,踌躇地道:“老奴这便将画像送去坤宁宫。”
  “擅作主张的狗奴才!”谢昀轻而易举地食了言:“把朕的画像打开,挂在那儿。”
  谢昀指了指自儿个正面对着的雕花窗棂。
  第16章
  这边朱公公唤来几个小内侍,揭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画卷。
  画中是大梁的真龙天子,内侍们屏住呼吸万分小心地摊开画,生怕自己一个喘息重了气息喷洒在画上而因此丢了性命。
  谢昀兴致缺缺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这画才端端地悬在了窗棂上,将外边的天景都遮了。
  谢昀以手支颐,懒懒地往画上瞥了一眼。
  他之前是看过雁回这幅画的,这次也没瞧得多仔细,目光所及,画中人意气风华英姿飒飒,便是胯/下骏马都裹挟着气宇轩昂。
  谢昀忽得拧眉,一股儿奇异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出来。他又特地重新往画上瞧了过去,这一注视让他心中诡异更甚。
  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修复画像的工匠奉承道:“圣上天人之姿,便是画像也是如此。”
  谢昀神情寡淡,眉眼敛起,本就漆黑的眸色有那么一丝深不可测的味道。
  他向来不喜别人拍须溜马,目光分给工匠一毫,说不清其中的情绪。随后又将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重新落在画像上,但始终沉默不语。
  在御前伺候的都晓得,谢昀沉默不语时最为可怕,甚至超过他暴怒摔东西。宫人们把脑袋能埋得多低便埋得多低,更有甚者恨不得将脚下的地砖撬个洞把脑袋放进去。而那跪在殿上的工匠人看不来天子脸色,想着那点天子的赏赐便壮着胆子继续道:“圣上纵横驰骋、气吞山河之势,草民祖上积福才得以在今日窥见!便是现下让草民死了也值得了!”
  朱公公恨不得上前封住这个工匠的嘴,这都说的什么?‘死’字可是能当着天子之面说的?
  谢昀眼眸一垂,朱公公立即会意,当下便让人把工匠拖走了。
  待殿内重回寂静,谢昀别有用意地念了八字:“纵横驰骋,气吞山河……”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诺大的殿中幽幽回荡。殿内各人更加埋低了头,连肩膀都是垮下的。
  朱公公挤出一副笑脸,道:“万岁爷气度自然是大梁第一人。”
  谢昀冷冷一笑,沉静道:“朕说的是这幅画。”
  朱公公这才瞧着画像,他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昀拿过手边的茶盏,揭开盖欧拂去茶沫,盖欧与茶盏口轻撞,击出清脆之音,他的嗓音便在这以清脆撞击响动为底下慢慢道来:“朕总觉得这画像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处不对。”
  朱公公一顿,听闻谢昀这番话又重新认真地打量起画中人。
  耳畔,大梁天子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道:“就好似,这画中人是朕也非朕。”
  朱公公一听心里陡然一惊。
  画中人若非谢昀,那便只剩下另一人,谢昀的意有所指当即让朱公公软了腿肚子,朱公公连忙道:“圣上多虑了,老奴斗胆打量了画像这般久,这画中人若非圣上还能是谁?天下谁人能有圣上之气概,老奴伺候圣上二十余年,自当是认得的。”
  朱公公并没有胡说,从他的角度来讲,这画一眼瞧上去便知是高处那位,就算那个在大梁不能提起的人和谢昀七八分相像,这画中人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皇后对万岁爷的心意那可是全天下人都周知并广为传颂的。
  先帝在时,听闻此事特意招了皇后携画入宫,还让当时的大家鉴过、评过、改过,这画中人若非今上,早在当时就说不清了,且皇后与今上自小便有婚约,其中若出了岔子,以先帝的气量和手段,雁家其罪当诛。
  “罢了。”谢昀心烦意乱,他与朱公公的第二个赌约输了,让他心中似堵满了棉花,虽不至于压地心底难受,但也出气不畅,他没好气地一摆手。
  朱公公便立即让人从窗棂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了画。
  谢昀眼皮子底下还摆着坤宁宫送来的采选的画像,他挑出张相欲想送进宫的那副,随手丢在金砖之上,目光看着那纸张似看蝼蚁般不屑,问道:“宫外有什么动静?”
  朱公公颔首,道:“禀圣上,正如您所料,张相已有所准备,一旦他妄想送人入宫的计划被阻,他便准备要往那边递信了。”
  谢昀冷冷一嗤,“传消息出去,就说坤宁宫卡了他送进来的画像。”
  朱公公应下。
  谢昀想了想又道:“再传个消息给他……”
  朱公公洗耳恭听,便听见谢昀十分自然地道:“坤宁宫有传言,兰贵妃自戕,作为中宫之主且如今能在中书省说的上话的皇后欲借此事打压张家,这第一步嘛,请逐今大理寺少卿张央程出京。”
  “这……”朱公公愣了下。
  “怎的?”谢昀犀利的眼瞬间扫了来,“你是觉得,皇后的画中人存疑,朕便不可再仗着皇后的爱慕为所欲为了?”
  朱公公“哎哟”一声,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忙解释道:“万岁爷!奴才哪敢啊!这画中人怎就存疑了,那身姿那气概,天下有谁不识君!自当非圣上莫属!”
  向来不喜旁人奉承的谢昀听了朱公公这一席话,难得觉得有些痛快,但也仅仅只好过了一瞬,他拉下脸来,心中却是自信满满,道:“画中人是不是朕,试试便知。”
  朱公公忙不迭地点头。
  谢昀丢开手里的奏折,站起身绕过金案往殿外走:“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中。
  雁回听了惊絮的禀告,柳眉微蹙。
  她为谢昀挑的秀女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那都是极好的,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谢昀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雁回都想不通,惊絮更想不明白。她觉着自己没有办好雁回交给自己的差事,羞愧难当,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身。
  雁回浅浅叹息一声,心里捋着这段时日发生过的事和谢昀的态度。
  宫内的瑞兽雕花香炉燃着淡淡的熏香,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被雁回遣了下去,只剩下她与惊絮主仆二人,一屋沉静。
  当日兰贵妃动了画,谢昀宁可被自己下了颜面也要护着她,雁回只当谢昀是爱极了兰贵妃,可之后谢昀似乎并没有按照她的猜想而去,甚至相差甚远,把帝王无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既然并无爱意,何故这般宠爱兰贵妃?雁回甚至猜想,后宫的人都晓得自戕是牵连家族的大罪,兰贵妃偏偏就在她命惊絮赏鸩酒前自戕了,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这世上谁敢谋害万岁爷心尖宠?怕也只有谢昀本人了。
  雁回羽睫轻垂,谢昀莫非在捧杀张家?可她名义上也是谢昀十年的妻,多多少少了解谢昀脾性。谢昀大权在握,并不受张家掣肘,就算是十年前镇国大将军尚在的雁家,如今的谢昀只要想,便可随意捏扁磋磨,更何况现在如日中天的张家分毫比不上当初的雁家。
  雁回眉头紧锁,且依谢昀矜骄的脾性怎会委屈身为帝王的自己对区区一个嫔妃虚与委蛇?
  她知道历史上不乏有帝王因势微而权臣秉政的典故,如周武帝宇文邕便是其中一例,他为韬光养晦,即位伊始纵使心底埋下对权臣宇文护的不满,面上也是丝毫不显,甚至在平日里也是极力讨好宇文护,待到羽翼丰满时才将其斩杀。
  可谢昀不是,谢昀入主东宫时便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待到现在已经是旁人无法撼动之势。雁回纳罕,谢昀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便听见一声通报。
  谢昀不请自来。
  雁回掩了心绪,让惊絮起身随着自己出门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