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皱起眉,问:“桓十三呢?”
  只听这称呼,便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李见微抿了抿唇, 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看他如此,王洵便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他双眼沉沉地看着李见微。
  “幸存的禁军说,他和大将军徐骋,身先士卒, 恐怕已经...”李见微叹息一声。
  王洵握紧了手上的缰绳,正要打马转身,被李见微一把拉住。
  “你难道是想现在回去寻他?!”李见微不可置信道, 他压低声音,“你疯了不成,如今洛阳城内外俱是胡人,你回去送死不成!”
  其实他和王洵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之前的交往,不过都是通过书信罢了。
  这个出身琅琊王氏的矜贵郎君, 实在叫李见微看不透。
  他不明白王洵为何突然有一日给他送信劝告,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曾听从他的建议, 他还屡屡助他。
  虽然知道王洵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 但就信中所书, 李见微真的忍不住认为写信那人, 乃是老成持重、心有沟壑的谋士。
  今日得王洵领并州、镇北两军来援,他冷静地指挥麾下护送百姓,又亲自杀入重围救出被围军士,随后迅速撤离,在刘邺眼下, 以最小的伤亡救下最多的人。
  这样的王洵,实在不像一个不过二十余的年轻人。
  此时,得知桓陵踪迹全无,竟想回转去寻的王洵,终于是有了几分少年气。
  李见微不用多说,王洵便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决不能回去。
  他神情冷然,下令道:“立刻开拨,北上!”
  另一边,一身血与尘的裴清衡在逃离的洛阳百姓中见到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
  彼时裴清知正带着逃出洛阳城的百姓跟上王洵的队伍,往常拿笔的手里握着长剑,周围的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见了他,裴清衡便再也阻止不了眼眶中的泪水落下,他抹了一把脸,上前唤了一声:“三哥!”
  裴清知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开:“四郎,你没事就好。”
  他的目光看向裴清渊:“二哥,你手臂的伤...”
  “皮外伤,没什么大碍。”裴清渊示意他放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方而去。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满目茫然地跟上镇北军等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正是因为这份未知,也有不少魏人选择留在洛阳,守住那份几代传下来的家业。
  沿途见得各地因兵祸逃难的百姓,让人不免升起物伤其类的悲哀。
  匈奴一路打到洛阳,大魏皇室威严尽丧,对这天下的统治也岌岌可危。
  群雄并起,各自割据一方为王,再不将徐后与李崇德放在眼中。彼此之间也多有征讨攻伐,只为扩大自己治下领土。
  因为这一点,徐后和李崇德的逃亡之路便不得不躲躲闪闪。
  一旦落入哪方已经不再忠于大魏的人手中,等待他们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了躲过这样的命运,徐后不得不掩去身份,假作逃难的百姓。一路风餐露宿,将上半生从未吃过的苦都尝了一遍。
  到了这时,徐后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悔意。
  相比之下,李崇德还算随遇而安。最开始他还会为饭食不合胃口大闹一场,但随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看见饿殍遍野,无数的人挣扎在战火之中,他便学会了安静。
  哪怕饥一顿饱一顿,也没有抱怨。
  就这样,辗转逃了快一月,终于到了豫州。
  豫州刺史是徐后心腹,他出身寒门,虽然能力不俗,却因为出身在官场上处处受挫。是徐后给了他向上的机会,如果没有徐后,他现在可能还是那个潦倒失意小吏,因而他对徐后的忠心不必多说。
  将徐后一行人接进城中,豫州刺史立刻让出自己的州府为徐后做行台。
  梳洗休整之后,徐后仿佛又恢复了作为摄政皇后的气度,她召见了豫州上下一等官吏,先将豫州刺史升做丞相,又将豫州一干人等都加以封赏,为的便是收买人心。
  随即,她下旨申饬那些敢在此时称王的乱臣,下令大魏所属征讨。
  如今还有数个州郡尚在观望,未曾表明立场,徐后这道旨意,便是给了那些还未曾称王的人一个光明正大出兵的借口。
  走出刺史府,裴清黎问裴清行:“大哥认为,这大魏可还有救?”
  裴清行看向他,少年时的怯懦自卑已经完全从裴清黎脸上消失,他生得和裴清行并不像,颇有几分清秀,或许是像了早逝的生母。
  他淡笑着迎上裴清行的目光,似乎不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多么大逆不道的问题。
  裴清行垂下眼:“五郎,慎言。”
  他总是谨慎的,将所有事都放在心中。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裴清行也越来越沉默。
  “你我兄弟,黎也不想瞒大哥。”裴清黎笑着,那张清秀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让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既然大魏已经注定要消亡,不如就干脆一点,由我们送它一程,叫它不必再苟延残喘。”
  裴清衡在豫州数年,深得豫州刺史信任,但显然,他并不像他的上官一般,对徐后死心塌地。
  “你背后是谁?”裴清行冷静地反问,“或者说,同你合作的人,是谁。”
  裴清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猜出来,只笑着说了两个字:“北边。”
  北边...
  并州,王洵——
  还有,蓁蓁!
  裴清行猛地抬起头,对上裴清黎的笑眼,久久无法言语。
  *
  桓露得知桓陵生死不知的消息后,把自己关在营帐中流了一夜的泪。第二日,她好像就恢复如常,救护队伍中的伤兵。
  黄昏,队伍停下行进的脚步,桓露端着一托盘的伤药和纱布进了伤兵的营帐。
  血腥气充溢在鼻间,桓露半跪在床前,面色不变,倒上伤药为眼前的人重新包扎:“之后右手别用力,伤口再崩裂又要浪费一份伤药。”
  她说得很不客气,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却不敢回嘴,只能讪讪点头。他可不敢得罪这些日日都在看护他们的医士,哪怕是个小姑娘。
  若没有他们,他和许多人此时应当都没了性命。
  桓露站起身,正要动作,却听到一句虚弱的呼唤:“阿露...”
  这声音陌生而熟悉,叫桓露立刻僵住了身形。
  她的呼吸有些乱,缓缓转过身。
  那个人躺在病床,穿着与寻常禁军无异的军服,胡子拉碴,满头乱发披散,没有丝毫风度可言。
  但桓露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流着泪扑向他身边,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十三哥!”
  桓陵的伤很重,但好得也很快。他常年习武,身体本就比一般人好得多。
  桓陵能活下来,实在不是一般的好运气。
  战场之上,他冲在最前面,手中不知收割了多少胡人性命,自然被刘邺盯上,下令围攻,取他头颅。
  桓陵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他的副将带人冒死将他带出包围,又同他换了铠甲,引走追兵。
  身着寻常兵士盔甲的桓陵倒在战场中,混在地上一堆生死不知的士兵当中,是搜寻战场的辅兵见他一息尚存,才将他送去伤兵营。
  王洵带人到镇江边时,桓陵已经能正常走动了,他站在王洵身边,望着江面上数艘吴氏的水船,微微眯起眼:“吴氏啊...”
  “你打算怎么过这镇江?”桓陵问。
  王洵出兵之时正值深冬,他绕过镇江,从结冰的支流上去了南地。
  但如今冰雪消融,此法已不可行。
  吴氏占据一方,水军尤强,因而甚是霸道,水船能及之地,均要受他制约。
  王洵要带人渡河,便要坐船,但以吴氏素来行事,如何肯轻易行这个方便。
  桓陵看着王洵,有些好奇,以现在情况看来,想做吴氏的水船渡河,恐怕得大出血才行。
  但依他对王洵的了解,王七郎可从来不是能受人威胁的人物。
  王洵面上笑意不变:“自然是用船渡河。”
  李见微皱着眉,他对吴氏的行事也有所了解:“吴氏的船,可不好借。”
  “这天下,也不止吴氏有船。”王洵含笑道。
  可是能有足够他们这么多人渡河水船的,应当只有吴氏了。
  若是三两条船,恐怕无济于事。
  再有,若是吴氏扔了脸皮,待船行到江水中时,对船上的镇北军、并州军发起进攻,他们不善水战,到时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桓陵忍不住催促道:“你既然有了法子,还不快说,卖什么关子。”
  李见微也忍不住看向他,不知他要如何解决眼前困局。
  王洵淡然如常,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有风从江面吹来,衣袂飘然,如仙人遗世独立。
  “有法子的,不是我。”
  还没等桓陵问出口,王洵看向镇江上流,脸上扬起笃定的笑:“船来了。”
  桓陵和李见微应声看去,风帆招摇,数艘巨大的水船自远处缓缓而来,船头撞开水波,微蓝的天际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轻唳。
  女子站在船头,一身烟青衣裙如轻雾笼罩,突兀出现在江面,叫人几乎以为她是水波中的精魅。
  “这是...”桓陵看呆了眼,直到王洵有意无意地挡在他面前,他终于回过了神。
  “不就是看两眼吗。”桓陵摸了摸鼻头,颇有些无语。
  他当然认出了裴蓁蓁,从前他就知道,这位裴家小女郎,生得实在是好,却没想到她成年之后,会是这样的倾城国色。
  如今再见,叫他忍不住看呆了眼。
  “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桓陵调侃道。
  王洵不由冷笑一声:“便没有我,你敢欺她?”
  桓陵默了一瞬,下一刻道:“不敢,您二位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天下能消受那位小女郎的,也就一个王七郎了。
  “那是?”李见微听了他们你来我往的一番话,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