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靠嗓子吃饭的伶人来说,这确实是毁灭性的打击。或许是当时的惶恐迷茫仍在小停云的心中萦绕不去,无从疏解,此刻一开口,即便面对的是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小停云也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奴看遍大夫,始终找不到病因。金乌啼不留闲人,奴打算到澶州投靠胞姐,便先去了一封信,却…”
小停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茫然的哽咽:“却没有回音…奴又等了半月有余,才等到一位裴爷,他给了我一根金羽,告诉我…不要再等了…”
“羽毛?”我原本静听着,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什么样的羽毛?”
小停云自觉失态,牵起衣袖擦了擦泪水,才探手从襟口拿出了一根金羽:“爷是贵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这种物事吧?姐姐到底去哪儿了…”
我没有接,只就着小停云的手仔细观察:那是一根做工精致的金羽,羽冠上细细密密地布着羽支,连靠近羽根处的绒毛都惟妙惟肖。我并不了解禽鸟,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是哪处羽毛。
我抬头看了一眼小停云,这个女孩眼里还含着泪水,正用一种小心翼翼地期盼目光看着我。我几乎要叹气,姐妹二人,一者为云外信杀手,一者为金乌啼伶人,分明一母同胞,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也不知小凝风用尽了多少方法,才能即保全胞妹的性命,又保全胞妹的天真。
“抱歉。”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欺骗小停云,血脉相连的姐妹之间没有外人介入的余地,“我没有见过。”
“奴知道的。”小停云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她其实早就明白,只不过甘愿怀抱一点虚假的希望,来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罢了。
“奴知道的…”小停云潸然泪下,“双子之间总有些灵妙的感应…奴失声时就有预感…直到看见这支金羽…奴知道的…”
小停云一直混乱地重复着一句知道,她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真相,我知道她的感受。血脉的联系大约是唯一能够跨过万水千山,沧海桑田而永不磨灭的东西。我知道的。
叶鸣蝉下工以后来找我,他看了我半晌,道:“你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我看着叶鸣蝉,他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他墨如点漆的黑眸里深深沉沉的,只映出我一个人。
“没什么。”我说,“不过物伤其类罢了。”
第87章再而三
观颐
大凡以“我们需要谈谈…”一句来作为开头的,后继内容都不会怎么轻松,所以殷希声说出这一句时,我就做好了准备。
果不其然他说:“我先替不肖子恒光向你道歉。”
我不明白:“嗯?”
“孽子胆大包天,做出了掘人坟墓,扰人安息的罪事来,是我教导无方。”
“是…惊鹊?”
殷希声说:“抱歉。”
我无言了半晌,问:“归明是个好孩子吗?”
“造下此孽之前,”殷希声恨铁不成钢道,“是。”
“惊鹊也是个好孩子。”我说,“就是太寂寞了,他喜欢有人陪着,喜欢被人注视着,也想要被人喜欢着。归明是好个孩子,他能陪着惊鹊,我也很高兴。”
说着,我皱起眉头:“只是要向你道歉,耽误归明了。”
殷希声叹了口气:“年轻啊,年轻,年轻是没有什么顾忌的,说不回头,就不回头,由他去吧,年轻…”
他在说殷恒光,却又像在说自己,我转过头——我是比殷希声来得矮的,从侧面平视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他霜白的鬓发。年轻啊,年轻,他也有过不回头的年轻时光。年轻是很好的,一腔热血足够十年二十年的红尘消磨。年轻的时候是不必考虑未来的长久的,只要过好今天,就自然而然会有更好的明天和之后的每一天;即便明天不那么好也没关系,毕竟还是年轻。
但年轻也是很残酷的,人一旦不再年轻,就会极快速的衰老下去,青丝暮雪,转瞬而已。
“希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很害怕。”
我很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了。人可以承受很多失望,绝望也是不打紧的,毕竟苟延残喘也是活着的一种。空欢喜就太残忍了,它让人生不如死。溺水的人最怕克制不住地张嘴呼吸,张开嘴,汹涌的水流就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塞满人的口鼻肺腑,将人填成一个充斥冰冷浊水的皮囊。
我非常非常喜欢殷希声,他是一个极好的友人,譬如此刻,即便我一句话没头没尾,他也能准确捕捉到我的意思:“人总是要老的。”
他说:“我总是要老的。人要老,也要死。光阴浮沫,幻露流电,万般皆泡影,唯幸由始至终,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小朋友。”
叶鸣蝉也是人,也会老,也会死,但他年轻,武勇,无所顾忌。
我看着叶鸣蝉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起很多人:活着时候的越别枝、年轻时候的殷希声、小时候的惊鹊,有时还有不知去向的裴氏兄弟,甚至会有欧篁,和过往的我自己。
诚然我不认识明粢,我和越别枝同吃同住,和叶鸣蝉纠缠不清,但我依旧不认识明粢。诚然他们是一体,我依旧不认识明粢。
可使人为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通,只好去问叶鸣蝉:“若我说,你其实是另一个人呢?不是叶鸣蝉,甚至都不算是人呢?”
叶鸣蝉问:“你认识他吗?”
“不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