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色盲患者,沉浸在灰茫茫的世界里,在那里天是灰色,雨是灰色,阿窈失望的眼神是灰色,一切都如同末日般萧瑟。
星辰漫天的夜空,棉花糖一样簇拥的云团,洁白的羊儿般成群结队地漫步在蓝丝绒铺就的夜幕中,遥远的星球如珠如玉般散布其上,像一件镶满碎钻的华丽长袍,将万物轻柔包裹。
风也随之轻暖,歌颂着神祗赐予的自由。
他终于在这一瞬间,重新拥抱了它们。
原来坠落,是这样美好的体验。
原来舒泽最后看到的,是这样美丽的画面。
忽而才明白,真好,原来放不下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起舒泽最后留言中的结束语。
他说的是,farewell。
再见,即是永别。
是他的结束,也是世界全新的开始。
早安,阿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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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近郊的芒山脚下,郁郁苍苍的高档别墅群与公馆掩映在缓坡树林之间,坐落着一座典雅的中式院落,白墙黑瓦与苍翠山景相得益彰,院中分布着几座独栋建筑,前后庭院假山花园泳池皆为其全,乍一看上去以为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度假山庄。
然而实际上,这里是海城具备最尖端医疗科技和专家团队的私人病院,即由地产大亨盛世集团与孟氏集团合资成立的芒山医疗所。
医疗所内外皆由高级安保系统全程监控覆盖,配备有军用级别的安保人员,入住的病人非富即贵,皆会得到专职医务团队与护理团队照料,且与国际许多知名诊疗所有直线合作关系,几乎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世界各地顶端医疗条件。
这样一所对外几乎神秘到不可见闻的医疗所,却因着孟星河的缘故特地下场去申请戒断监理病院资质,只为能将人从戒毒所接出来,给予更加完善的医治。
如此大材小用的操作,却很快通过了合伙人孟宗辉的首肯,或许是为了弥补一点对于次子的亏欠,又或许只是为了对外展示自己良好的民族企业家形象。
不论如何警方是求之不得的,须知舒泽案无罪撤诉后,周立已经因为嫌疑人保外就医期间看管不周被处分,并且本来就是一起与美方合作的旧案,却牵扯出了新的绑架和金融犯罪案件,一时间各部门炸了锅,整个警队都怨声载道,谁也不愿意再分出精力来去戒毒所里再跟已经被无罪释放的人周旋。
加之孟家二少爷高架桥坠江猝死,急救室三进三出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系统医院治疗能力不足,警方顶着巨大的压力,更是棘手万分。
所幸资质很快审批下来,周立等人麻利地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孟玥蓝甚至从瑞金将关夕白借调了过来,与芒山的专家一道专门负责孟星河的治疗。
已经是事发的第六日,在几次专家会诊和急救之后,孟星河的情况终于稍微稳定了一些,人也辗转清醒过几次,虽然每次醒来的时间极短,自主意识也十分不清晰。
以孟星河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大的问题是戒断,他接触毒剂时间并不久,本是最佳的戒断时期,但由于心脏与呼吸均出现了衰竭情况,戒断治疗只能向后推迟,只能采用低成瘾性的其他药剂替换,即便如此,对他的身体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加速衰败的过程。
已至夏季的五月末,小满初过,梅雨季节来临之前的海城最难得的一段晚晴天。
舒窈再一次被赶出了病房,这经是一周来的第三次,孟星河难得醒来的时间,却是十分害怕与人接触,哪怕是医生和护士的换药和治疗都会让他痛苦万分,常常要依赖安定剂和护工强制镇压才能完成。
听起来好像很费力的样子,然而孟星河并不是个疯癫闹腾的病人,他像一尊出了故障的机器,几乎不肯动弹,不论醒来还是睡梦中,总是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像失去接受信号能力的机器人,沉浸在自己无声的世界里。
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的人,却常常在见到她的时刻如上弦的弓箭般紧绷起来,他常常紧张到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想尽办法拆解自己身上所有被束缚的器具——包括防止他自伤的束缚带,输液的针管,乃至缠绕手腕脚腕伤口的绷带。
清除束缚带的过程如果不够顺利,则很容易激发他的进一步焦虑,他会持续出现抓挠脖颈和胸口的自伤行为,虽然根据医生的解释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心动过速导致的呼吸不畅和窒闷,然而潜意识下的自残行为仍是源自严重消极的心理暗示。
一次次失控之后的舒窈不得不学着退避,她被迫退出他的房间,退出他的视线,只能怯懦地躲在门外小小的玻璃窗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看他终于在药物或者医生的安抚之下镇定下来。
她觉得难过,又或者连难过也不能形容的消沉,细细想来,自从陈风自杀时她在医院中对他大吼大叫抛出诛心之刃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清醒会面过,哪怕在历经惊涛骇浪,终于得知全部真相以后,在他舍命相救以后,她的全部爱意,全部忏悔和全部愧疚,他却不再愿意接纳了。
一丁点也不愿意,他甚至不愿她再走近他,仿佛连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都是痛苦一样。
“夏文邦的尸体在下游找到,尸检报告已经出来,是溺毙。”罗野的声音从不远处走近,听不出情绪,客观而冷淡。
“所以呢,不该死吗?”舒窈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玻璃窗内背过身躺着的人。
“他该不该死会有法律定夺,我说了不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夏文邦死前有明显的挣扎痕迹,而根据我的调查他本人有着丰富的冬泳和潜水经验,即便是从高处坠落水中,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出现这样被动的溺毙的。”
舒窈淡漠的眼睛转过来:“你什么意思?”
“很容易想明白的不是吗?”罗野耸耸肩:“你的丈夫很有可能已经出现暴力倾向或者攻击倾向,这些倾向正潜藏在他沉默的人格中,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他当时被注射了安定剂,怎么可能有力气将熟识水性的夏文邦溺毙?况且离得最近的就是我们两个了,你我二人都不能说明的事情又怎么能妄加猜测呢?”舒窈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水下那么复杂的情况,罗警官,奉劝你不要随意猜忌,我丈夫已经是此次案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我不会允许你们再给他增加其他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