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了一眼就垂下头,继续整理衣裳:“没有。”
  晏映走过去帮他,替他正了正头冠,边道:“吃过再上朝吧,你别总是不用早膳,今天我醒得早,跟你一起吃。虽说这两日朝中事多,可先生也要仔细自己的身体,病了我可没精力照顾你。”
  谢九桢应了一声,道:“我革带后面好像歪了。”
  “是吗?”晏映皱了皱眉,伸出胳膊绕到他身后去,抓着革带摸了一圈,疑惑道,“没有呀,这不是挺正的吗?”
  谢九桢横着手臂,任她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
  “那是拧劲了。”
  “啊?没有啊……”晏映又顺着革带摸了好几圈,整个人都是怀抱他的姿势,一边摸一边疑惑地嘟囔,终于在抬头时在他眼中捕捉到一抹促狭,晏映立了眉头,快速离开他的身子,瞪了他一眼。
  “先生,有意思吗?”
  谢九桢转身去了外间,晏映听到他正吩咐人摆饭,竟然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躲过去了。
  气得晏映跺了跺脚,都多大的人了还骗她投怀送抱,这还是原先那个孤高清冷的先生吗?再说了,就算不骗她,她不也照样投怀送抱吗,那需要使这些坏心思……
  晏映气着气着,又自己笑出声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
  秋娘走了快有一个月了,先生好像终于能从阴霾中走出来,偶尔跟她开个玩笑,只要先生不再悲伤难过,她就是被捉弄再多次也心甘情愿。
  喊清月进来给她梳头,晏映收拾好了之后才去外间,谢九桢正坐在饭桌旁等她,手里拿着一张书信,脸上神情郑重,不时皱皱眉头。
  晏映坐过去:“有什么难办的事吗?”
  谢九桢见她过来,把书信折好,又放回怀里,执起筷子:“边境有军报,说南禹有骚动,大军压境,近来也许会有战事。”
  晏映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南禹?怎么可能,他们那里比咱们还混乱,自顾不暇,哪有功夫挑起两国纷争?”
  谢九桢神色淡淡的:“是汝南王传来的军报。”
  汝南王穆天和一直镇守南境,若南禹有动作,他的确应该最先发现异样。
  “你最近就是忙这件事都没时间用早膳吗?”晏映夹给他一块火熏鸭子片,“太后怎么说?魏王怎么说?”
  谢九桢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肉,唇角的线条柔和许多,他鸭肉放到嘴里轻轻咀嚼,慢条斯理咽下去后,才道:“遣了豫州营的兵力前去增援。”
  说罢转头看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她:“你怎么不吃?”
  晏映眉头就横起来了,认真地看了桌子上丰富的菜色,面如土色,她咽了口口水,小声嘟囔:“吃不下……想吃,但是又想吐……”
  谢九桢放下筷子,眼睛睁大几分,随即正色起来:“我下朝后让魏济过来给你看看。”
  晏映摆手:“不用,这都是正常的。”
  她差不多四个月了,开始害喜,对什么吃食都提不起兴趣,虽然会饿,可吃到嘴里胃就一阵翻腾倒海,还得把肚子里有的都给吐出去。
  这两日尤其严重,晏映只能多吃酸的东西压下去。
  “我让鸣玉去给我买了一些酸角糕,我吃完那个再吃饭就会好很多,这种小事就不劳烦魏仓公了。”
  谢九桢目光下移,在她肚子上看了两眼,神色晦暗不明,晏映见了,伸手糊在他脸上,强迫他偏过头去:“您快吃饭吧,一会儿上朝该迟了!”
  她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这样无礼的动作都敢对先生做。
  谢九桢拿起筷子,要夹菜时却顿了顿,他看着饭桌,轻道:“再过两日就是五月十六,陛下的寿宴,到时宫里会举办寿宴,我把鸣玉和星沉留给你,那天晚上,我没回来之前,你最好哪里都不许去。”
  听他语气突然郑重起来,晏映也跟着收起笑意,脸上多了分认真,她沉默半晌,问他:“是要发生什么事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鸣玉的声音,他撩着袍子从外边一路跑进来,到了跟前才堪堪停下脚步,急道:“大人,魏王登门,说要见您。”
  谢九桢沉下脸来,回头看了晏映一眼:“即使吃不下也要吃一些。”
  晏映应了一声,谢九桢已经起身走了出去,鸣玉见状也急忙跟上,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垂花门那边。
  “已经快要到上朝的时间了,魏王这时候过来是要说什么?”晏映嘀咕一句,听话地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了几口肉。
  谢九桢这一走,到了下午都没回来,晏映歇了午觉之后吃了几口酸角糕,顿觉神清气爽,在栖月阁呆着无聊,便出去吹了吹风。
  前不久晏道成匆匆回了平阳,舒氏身体不好,他不能离开太长时间,知道晏映留在谢九桢身边的决心,他便没有再强迫晏映跟他离开——何况他也没那个能力把晏映从谢九桢眼皮子底下带走。
  秋娘离世,他后来也知道了,再多的顾忌都被心底埋藏的愧疚压下去了,晏映告诉他晏氏流放路上遭遇的横祸绝不是先生所为,晏道成虽没有亲口去问,却也多少相信了晏映的话。
  但他父亲确实死于谢九桢之手,尽管是罪有应得,晏道成也无法迈过心里那道坎,只能叮嘱谢九桢照顾好自己女儿,无以面对,不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晏道成离开,把晏晚也一并带走了,洛都是非太多,不是静养的地方,再加上他也不放心大女儿留在谢九桢眼睛底下晃悠,谢九桢或许能容忍映儿,那是因为映儿是他心爱之人,晏晚却不是,他怕她在侯府受什么委屈。
  或许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晏道成却不敢放开手去赌。
  晏晚走了,魏济也便不常来。
  晏映的失忆症他一直在私底下多加钻研,为此看了许多本医书,她能感觉到自己每日用的药都有细微的变化,当然这些药材都是特别筛选过,不会对腹中胎儿有害。
  晏映的确没有再失忆,不过,在那次之后,晏映多加小心,也没有再碰过脑袋,倒是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只是因为她没再摔伤头。
  夜里梳洗过后,晏映靠在软榻上绞头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碧落:“几时了?先生还没回来?”
  “回夫人,快到亥时了,没听见前院传来消息——”
  她还没说完,晏映就听到一声门响,谢九桢挑帘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件黑斗篷,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他刚走过来一步,就看到晏映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脚步顿住,他又转身出去:“我去沐浴。”
  碧落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了看晏映:“大人怎么这么急着去沐浴?”
  晏映看着晃动的珠帘,轻轻开口:“先生怕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不舒服。”
  碧落更疑惑了,什么气味闻到会不舒服?而且大人一向干净整洁,不像别的臭男人一样身上总是有股子汗味,他还一直带着夫人给他绣的香囊,一经过就能闻到馥郁沉敛的龙延香。
  晏映冲她挥手,示意她退下,碧落便收起疑问,后退两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谢九桢就从耳房里出来了,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一身,身上散发着清新的皂荚香,他走过来,挨着晏映坐下去:“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晏映纵起鼻子像小狗子一样在他身上闻了闻。
  谢九桢哑然失笑:“我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晏映抱着腿,收起自己狗鼻子的神通,回答他上一句话:“想等先生回来。”
  谢九桢心里一暖,伸手在她耳鬓上抚了抚:“那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
  没说叫她不要等他,而是承诺自己早点回来。
  晏映弯了弯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谢九桢却伸手一捞,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双手圈住她的身子,晏映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更像一只小狗子了。
  她抬头看着谢九桢下巴上藏得很深的青色胡茬。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杀了人吗?”
  谢九桢一顿。
  晏映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这没什么可瞒我的,我又不是见不得血光的小孩子。”
  谢九桢垂眸看着她,樱桃小口,鹿眼秋瞳剪水,娇媚玉成,却又满目的天真纯洁,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藏在羽翼下,呵护周全,不让她看到这时间任何一丁点血腥黑暗。
  但她说得对,她从来就跟旁人不一样,不是寻常女郎,内心不是外表这样娇娇弱弱。
  谢九桢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他只不过觉得这种小事不必跟她说。
  “府上抓到两个魏王的眼线,我刚才去处理一下。”
  魏王白天才来找过先生,晚上就处理了两个魏王的眼线,应当是魏王跟先生说话时暴露了什么。
  “如何?”
  “只是暗桩,还没开始动作,就被我发现了。”
  看谢九桢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晏映也知道事情不大,把心放回肚子里,又问:“那魏王跟先生说什么了?”
  谢九桢忽然从床榻上站起来,晏映觉得身子一空,下意识惊叫出声,赶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扒在他身上,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你怕什么,我难道还能给你扔出去?”
  晏映自知窘迫的模样都被他看光了,又想起白天他也是这样捉弄她,气得脸上红红,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你起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肚子里的孩子都要给吓出来了!”
  谢九桢抱着她往床边走:“是我的错了。”
  “自然是先生的错!”晏映还忿忿不平。
  “你搂得紧些,我怕抱不动你。”
  晏映一边收紧臂弯一边小声道:“我哪有那么重了……”
  虽然最近害喜,但她的肉确实比之前肥了不少。
  谢九桢一看她不好意思的模样,笑意更深了,将她放到床上,却连忙改了口:“没有,是我骗你的,你一点也不重,我抱得动。”
  晏映不信:“那你干嘛说那样的话……”
  谢九桢笑意不减:“不是想让你抱紧一点吗。”
  晏映抬头,眸中盈盈水色荡漾,这人,怎么突然这么会撩人心弦了?
  晏映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如同猎物遇到豺狼虎豹似的,谨慎地往里挪了挪:“先生,我现在还怀着身孕,着实不太方便……”
  谢九桢眉头微皱,半晌后了然地松展开,眉向上挑了挑,有些咬牙切齿:“你又再想什么?”
  晏映寻思着先生这么反常,莫不是素了太久,想要勾引她,去做那事了?
  但先生好像又不是这意思,晏映一头雾水:“那你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突然……”
  晏映“突然”半晌,也没突然个所以然来,谢九桢抱着她躺下,盖好被子,屋里的灯火照得亮堂堂的,隔着青纱帐晏映还是能看到谢九桢的面庞。
  他比之前对她更加坦诚了,也不吝啬让她看清他的心,晏映其实心里知道,这样的转变其实是她带给他的,从前,他是一个沉默内敛,生人勿近的谢太傅,现在,他是只对他温存的先生。
  他偶尔会很亲近她,依赖她,沉迷贪恋她身上的气息。
  晏映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先生有了点烟火气,多了些人味。
  “怎么突然这么喜欢我?”晏映直道。
  谢九桢闭着眼,又睁开,点漆黑眸中一片澄澈,干净透亮,只能映出她的影子来。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含着缱绻柔情,又有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疼惜,他道:“之前是我不好,冷落了你。”
  晏映一怔,才明白他的意思。
  秋娘去后,他像个失去生机的枯木,沉寂了好些时日,但晏映从来没觉得那是冷落,倘若在这种时候她还一心要先生顾及到她,那她岂不是太娇纵胡闹了。
  但他既然说这样的话,应当是从秋娘离开的痛苦中走出来了,何其难得。
  晏映只有高兴的份,她挪到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以后可别这样了。”
  她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开心,却就是想哭。
  总会过去的,这句话在一切都过去后,回过头来看来时路,大概就是她现在的心境吧,有感激,有侥幸,有欣慰,也有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