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一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谢九桢开口回答了。
  “孟夏。”
  秋娘“啊”了一声,眼底有些失望,眸中的光立时就寂灭下去,她幽幽地叹息一声,声音似乎飘了很远:“看不到梅花了吗……”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陷入无休止的安静,而这种安静在摧残人心。
  晏映发觉秋娘跟往常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太沉静了,少了往日的跳脱和疯癫,晏映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开始砰砰跳动,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秋娘,已经有些后悔要进来。
  秋娘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想去看一看梅园,”她还是看着外面,“扶我过去看一眼吧。”
  她说着要起身,晏映收起混乱的心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谢九桢搀着她那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顺应她的脚步一点点向前。
  在晏映印象中,先生的身边总是有一两株梅树,翠松堂是这样,侯府是这样,原来的清河郡王府也是这样。
  而现在看来,喜欢梅树的似乎不是先生,而是秋娘。
  秋娘口中的梅园,便是郡王府里面那一片梅林。
  当两人扶着孱弱的秋娘站在梅树下时,晏映已经确信她恢复了往日的记忆,或者说,秋娘的疯病好了,在她死期将近的时候。
  可她却还是像往常一样,对晏映温和地笑,对她没有一点推拒,也没有一点怨恨。
  秋娘抬头看了看葳蕤绿意,有日光洒下,透过斑驳陆离的树叶,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光圈,她眯了眯眼睛,轻道:“其实夏天时,这里的景色也很美,以后我死了,你就在坟冢旁边种一棵梅树,冬天时我闻着梅香,夏天时就为我遮一遮阴凉。”
  晏映听她开始交代后事,难言的悲伤涌上来,心里揪得难受,旁边的谢九桢却声音清冷,只道了一声“是”。
  秋娘忽然扬起嘴角,偏头看着晏映:“你说好要陪我去放纸鸢的,结果却食言了。”
  晏映微怔,眼中疑惑渐渐化成抹不去的悲色,她点点头,却忍不住心中酸涩,把头深深垂了下去,秋娘摸了摸她的头,喟叹一声:“你哭什么呢?别哭了,嗯?我怎么会怨你呢,当年的事发生时,你都没有出生,又怎么能怪到你身上?映儿,我很感谢你,没有你,我一定会不放心留他一个人,现在好了,我知这世上还有人疼他,有人陪着他,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秋娘抱了抱她:“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你去陪他放纸鸢,就当了却我的遗憾了。”
  晏映已经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点头。
  哭过之后,秋娘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梅树,声音轻得像棉絮:“扶我过去坐会儿。”
  晏映和谢九桢把她扶过去,秋娘靠着树干坐下,有些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景珩,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别叫那些仇恨蒙住了双眼,好好过剩下的日子,让娘放心。”
  晏映抬头去看他。
  景珩,是他原来的名字吗?
  萧景珩。
  谢九桢垂下眼眸,又道了一声“是”。
  “也别把权利看得太重,自己快乐最重要。”
  “是……”
  “也不用觉得对不起娘,娘觉得最后能认出你来,娘很高兴。”
  谢九桢突然不说话了,他抬头看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秋娘把他的手放到晏映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跟映儿好好生活,不要欺负她,好好保护她。”
  晏映感觉手背一暖,握着自己手腕的温度却在悄悄溜走,秋娘已经靠在谢九桢的肩膀上,目光飘得有些远,不知落到了什么上。
  谢九桢刚道了声“是”,就听到秋娘一声轻笑。
  “好冷啊……今日的雪下得这么大……”
  晏映瞪大了眼睛,看到秋娘望着前方,眉眼温柔,痴痴的笑,好像前面有什么人在等她一样,秋娘伸出去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她好像轻轻唤了一声什么,划过一阵风,正好将她那声呼唤卷走,只余下沙沙的树叶声,下一刻,周遭像停滞了一般,那只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终无力得垂了下去。
  晏映恍惚间转头,就看到秋娘笑着闭着眼,靠在谢九桢肩头,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晏映搂着秋娘的肩,慢慢靠过去,还没消散的体温仍带了些温度,她埋着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对有些人来说,死是解脱,可对活着人来说,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晏映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磕坏了头,她一定会记得要陪秋娘去放纸鸢。
  而谢九桢呢?
  叫魏济强行用药吊着她的生命那么久,明知她痛苦,明知她不怨再活着,却依旧不肯放开,而这个不愿面对的时刻总要来的。
  谢九桢向后靠了靠,握着秋娘的手终于卸下力气,他微仰着头,慢慢闭上眼睛。
  秋娘的后事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没有白幡,没有灵堂,没有法事,从头至尾也没有声张,洛都不会知道侯府死了一个人。只是望月阁彻底空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一身红衣靠在窗边,对阁楼下面路过的人挥手。
  再盛大的丧礼是做给别人看的,可留给活人的痛楚却需要自己来消磨。晏映亲眼见着谢九桢是如何一点点料理后事,自打秋娘走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仍然有条不紊地处理侯府所有事宜,但晏映就是发现他在消瘦下去,原来刀削的下颔增添几分棱角,眉间的疲倦之色也越来越明显。
  晏映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看到那般无动于衷。
  如果哭过痛过还好,晏映最怕的还是如谢九桢这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身体一定会撑不住。
  他本就是沉默的人,秋娘走之后,他开口的时候更加少了。
  他每天都让自己忙碌起来,见了很多人,召府中幕僚说了很多话,他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什么,连后院都很少踏足,每天都歇在揽月轩。
  晏映私下问了星沉,星沉满脸担忧,摇头无奈道:“主子不怎么休息,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
  听了星沉的话,晏映终于忍不住,踏着月色,她独自一人去了揽月轩,遥遥看到里面点着灯火,里面却安静得可怕。
  将门推开,晏映以为自己会看到谢九桢挑灯处理公务的画面,却不想入眼的是一尊雕像,他像是入定了一般在窗边枯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也不知维持这姿势坐了多久,连她走进来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晏映心里一紧,把灯随意放到旁边,迈着脚步快速走了过去,月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层银芒,柔和的光晕镶着边,少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离,却更加孤绝,冷到无边,让人不敢靠近。
  她匆忙走过去,伸手在他肩膀一碰。
  “先生!”
  谢九桢仿佛瞬间醒过来了,身子颤了颤,而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光彩都凐灭了似的,空寂漠然。
  “你怎么过来了?”他轻问,声音还是温柔的,却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晏映看着他的模样,心疼得厉害,再坚硬的人,也有最脆弱的地方,这世上总有能伤人伤己的人和事,生老病死,没能能跨越的一道沟壑,先生是个人,怎么会不悲伤呢?
  她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在他面前蹲下去,仰着头看他,眼睛里的泪水却奔涌而出。
  谢九桢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眉头轻轻皱起,抽出右手在她眼角蹭了蹭,声音温和:“怎么哭了?”
  晏映覆上他的手,哽咽着道:“先生,我跟父亲说了,我跟他说,要跟先生在一起,在永远永远陪着你,不管你讨厌我也好,介意我也好,不管你会不会看到我就难过,就想起从前的血海深仇,不管我心里会不会愧疚,会不会胆怯,不管晏氏跟清河郡王府的所有新仇旧怨,我都想陪在先生身边,永远也不想跟你分开——”
  她不停说着,眼泪也在不停地落,好像要将这些时日积压的所有悲痛都一起发泄出来。
  或许就是造化弄人吧,非要在她跟先生之间竖起一道高墙,可是从始至终,晏映没有做错什么,先生也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往日为什么要成为她跟先生之间的阻碍?
  谢九桢的神色慢慢发生改变,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晏映会突然跟他说这个。
  “你……”半晌之后,谢九桢才开口,“你不会后悔?”
  她那日挣脱他离开之后,谢九桢就再也没有强迫过她,他甚至做好了决定,倘若她真的无法坦然面对这些苦涩,哪怕心如刀绞,也会放她离开。
  今后默默在她身后守护着,只要她安然无恙,恣意快乐地活着,他只要能藏在暗处看着她就好。
  他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晏映却说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晏映用他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轻道:“后悔?我不后悔。”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谢九桢看着她,没说话,晏映自顾自地说着:“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日,在雪地里,梅树下,我看到你红着眼睛回头来,却因为心中害怕而躲开了。”
  晏映抿了抿唇,细柔的嗓音因为哭腔而更加惹人怜惜:“我那时候,应该跑到你跟前,抱一抱你,跟你说,先生,你不要一个人难过,想哭就哭出来,你还有我呢。”
  谢九桢正愕然时,她忽然站起身,把谢九桢搂在怀里,她抱着他的头,侧脸轻轻蹭着他头顶,发丝上都透着一丝冷意,她却在倾尽自己所有去温暖他。
  “先生,你不要忍着了,秋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从前你一个人,悲伤无人倾诉,哭也没人安慰,所有事只能压在自己心底,但你现在有我了,我在这里,通通都听着。”
  谢九桢被她搂在怀中,身子微微向前倾斜。
  她站着,他坐着,她高出他那么一块,所以能如这般给予给他坚实的依靠。
  这世上的人,总要相依相偎得才能活,一个人时,没有退路,也不惧生死,能赌上一切,输了不过推翻棋盘,奔赴黄泉,无牵无挂。
  他曾是个疯到对一切都淡漠无情的人,包括自己,此一生除了坚持去做的那件事,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能牵扯他的生命了。
  却原来,他也并非如自己想得那样冷漠。
  晏映感觉自己腰上一紧,怀里抱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渐渐起伏的呜咽声如林中孤狼的悲泣,在寂静的月色下,他第一次有了切实的倚靠,在他最心爱的人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
  是人都是脆弱的。
  却没有多少,拥有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人。
  晏映只能把自己的怀抱收紧,再收紧,让他感觉自己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0-07-15 23:58:10~2020-07-19 06: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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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美人被捉弄了。
  晏映被早间嬉闹的鸟吵醒, 栖月阁檐下有鸟雀搭了巢,一到清晨就不停地叽叽喳喳叫,虽然每天被扰得不厌其烦, 她却没答应先生让人把鸟巢打掉。
  皱着眉翻了个身,她半睁着眼去够被子,却感觉额头上落下一个湿湿热热的吻, 随即耳边漾起一道无奈轻笑:“你嫌它们吵,我叫人把它除了就是……”
  晏映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奇痒难耐, 不得已睁开眼睛, 伸手推他,出口的话还带了几分慵懒:“不用……家雀儿搭个巢也不容易,每天听它们叽叽喳喳, 正好醒来看一看你……哎呀, 你起开点!”
  说到最后她声音忽然拔高了,晏映瞬间没了睡意,坐起身子看着床前的谢九桢,脸颊红红的, 眸光似要滴水,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撩起自己肩膀上滑下的衣服,眼光好像在埋怨他。
  谢九桢脸上有淡淡笑意:“不再睡会?”
  晏映没好气地推开被子:“不睡了。”
  被他这么一弄, 怎么还睡得下去?
  谢九桢忍着闷笑一声,起身将腰上的玉带钩系紧。衣服一收腰, 就显得身形更加颀长, 宽肩窄腰,看着叫人好生遐想,晏映摇了摇头,驱散了心头升起的旖旎念头, 踩着鞋子下床。
  “用早饭了吗?”晏映正经道。
  谢九桢看了她一眼,脸都红得像海棠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