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正在马车前面焦急得等着,见到宫门前出现一道人影,他急忙跳下马车,拿着马背上别着的灯笼就跑了过去,到了跟前,将灯笼抬高,声音里有些担忧:“大人,您怎么样?”
  晏映听出鸣玉的语气不对,以为谢九桢又旧伤复发了,凝神一看,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色果然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来,她忽然变了脸色,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跳下去。
  鸣玉举着亮堂堂的灯笼出现,谢九桢脸色已好了许多,见晏映想要下去,垂头看了她一眼,搂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一些:“别闹……”
  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夹杂了一丝宠溺,晏映一听,果然不动了。
  “先生流了好多汗……”她小声嘟囔一句。
  谢九桢看了鸣玉一眼,鸣玉立刻掌灯引路,他抱着美人匆匆走向马车,将车帘挑开,里面灯火彤彤,温亮的光照得人脸朦胧。他将她安放好,才背抵车壁,仰着头闭眼,闷闷出了一口气。
  晏映始终看着他,发觉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样。
  “下次姚妙莲再召你入宫,你尽管推了,有我在你面前挡着。”谢九桢忽然说了一句,他还是那个姿势,舒缓呼吸。
  晏映张了张口,刚要说话,谢九桢又笑了一声:“算了,今日告诉你,也许你明日就忘了。”
  晏映知道自己脑子有毛病,总是忘事,还把跟先生相处的回忆都忘了,可是她也不想这样的,听出他话音中有自嘲,就觉得自己被埋怨了,心里有一点点委屈。
  “你说,”刚说到一半,就看到谢九桢睁开眼看了过来,一双幽深点漆黑眸摄人心魄,莫名让人心慌,她缩了缩脖子,声音变得小了许多,“你说,我都尽量记得……”
  谢九桢没说话,深深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马车在黑夜里缓缓前行,悠闲的马蹄声在街巷中扬起,又落下。
  晏映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本来想要在出宫之后跟他说什么来着,结果被他这么一吓,什么都忘了。
  “我说的话,你哪句记得了,我说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不要信,结果你只不信我,我说不要再进宫,别听信姚妙莲的任何话,你也不记得,我说——”
  谢九桢停住话音,轻轻闭了闭眼,发觉自己情绪有些失控。
  晏映被他握得手腕有些疼,可是又不敢惹怒他。
  但这一番话太像训斥了,先生的模样也有些可怕,她怯怯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谢九桢放平心绪,松开她的手,在她脸上蹭了蹭,这次语气多了几分无奈:“我说过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能不能别再胡思乱想了?”
  晏映被他看穿了,又被突如其来的温柔搅和得脑子一团浆糊。
  “我没有胡思乱想……”
  谢九桢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轻轻道:“我答应过一个人,在他死后,再给大胤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不久,我最多只能等两年,之后我会杀了姚妙莲。”
  晏映眉心跳了跳,她能感觉到先生并非说话,那眼中的杀气让人胆寒,可是他的话,她有很多都听不懂。
  谢九桢好像也不为了跟她说那些枯燥的事情,只为了后面那句话。
  “所以,你别再编造我的故事了,我会杀了姚妙莲,我也不喜欢她。”
  晏映懂了。
  她点点头:“好嘛,不喜欢就不喜欢。”
  可是这都是说了就会掉脑袋的话,先生竟然毫无保留的告诉她,晏映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别过眼去。
  谢九桢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吃下。晏映余光瞥到他的动作,赶紧扭头看他,有些担忧:“你是不是病了?”
  他的脸色从出宫到现在一直很苍白。
  谢九桢看着她,点头:“嗯。”
  晏映握住他手臂:“是受了风寒吗?还是旧伤复发?”
  “我不知道,”谢九桢一出口,晏映怔了怔,就听他又继续道,“我怕黑,没有光,我就会发病,严重时可能失去意识,发狂伤人。”
  晏映忽地松开他的手,甚至想要跳下马车,离他远一点。
  但是她还是忍住跳车的冲动,迟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在她印象中,当朝太傅,天子之师,谢九桢一直是让人仰望的存在,他无坚不摧,没什么可以撼动他,他不但不应该怕黑,他应该什么都不怕才对。
  可是先生竟然有这样的弱点。
  鸣玉在外头驱动马车,能听到里面低低的说话声,却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面色有些阴沉严肃。
  谢九桢叹了一口气,忽然侧身躺到她膝头上。
  晏映瞪大了眼睛,想要推开他,可看他形容憔悴,又不忍推。
  “小时候,我被人追杀过,”谢九桢闭着眼睛,幽幽说着,也不知是跟他倾诉,还是自言自语,明明很惊心动魄的经历,被他说出来,就像与他无关一般,“穷途末路的时候,背着我逃跑的仆人,一起躲到了一座破庙的暗室里。”
  晏映被他的话牵动心神,眼前莫名就出现了他描述的画面。
  “为了保护我,他受了很多伤,一路逃亡,他早已失血过多,油尽灯枯。”
  “为了救我,他拿他唯一的儿子抵命,誓死效忠他的主子,至死不曾背弃诺言。”
  “我全家枉死,他告诉我要报仇,为了父亲母亲,为了族人,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在我耳边说了很久,很久……”
  “暗室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嘶哑的声音,还有他带血的手,掐着我的脸时留下的粘腻湿热感。”
  晏映几乎能想象到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但我其实发现,他好像不止恨害了我们的仇人,”谢九桢似乎笑了笑,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也恨我。”
  晏映心上犹如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似的,跳一下便疼一下,她好像能感觉到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慌感,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愧疚感。
  那人将仇恨和自己的怨恨一并压到了谢九桢身上。
  她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过去。
  晏映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温柔地抚了抚他的眉眼,像是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自己心上。那应该是一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血淋淋的伤痕,可他告诉了她。
  他对她说过,今后再无隐瞒,看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晏映想抱一抱他。
  谢九桢覆上她的手,缓缓睁开眼睛,映着灯火,有氤氲水色。
  “有个人跟我说过,我怕黑的话,她就照亮我。”
  晏映有些相信了,或许她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先生。
  “是我吧?”晏映冲他笑了笑。
  “是。”
  他其实不怕她忘了他,他最怕的是她重来一次之后,没办法再像原来一样爱上他。
  但所幸,现在的一切还都向着谢九桢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不会再跟从前一样,很多事情闷在心里,不懂表达,不懂付出,不知道应该看到她的全部,进驻她的全部。
  坦诚相待,绝无欺骗,任何事情都能加以利用,同情也好,心疼也好,仰慕也好,胁迫也好。
  这世间的秘密很多很多,可以一直瞒到死的,才叫做秘密,永远不被对方知道,就不算作欺骗。
  马车驶入无尽的夜色里,直到看不到影子。
  第50章 美人沐春光。
  自从那日谢九桢躺在她膝上述说往事后, 晏映总忍不住默默心疼他。
  先生看起来运筹帷幄手掌乾坤,原来也有那么黑暗绝望的过往。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爹亲娘爱, 手足和睦,什么苦都没吃过,遇事也总能化险为夷, 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被困在黑暗中三天, 被迫着接受所有愤怒和仇恨, 会不会一下子疯掉。
  心腹仆人用自己的儿子换他性命,那是天大的恩情,可她若是先生, 未必肯承这样的情, 她宁愿自己直接死了,也不要一辈子背负愧疚不安,先生定然也是这样。
  可是那种情境下,先生却未必能自己做选择。
  仆人忠心不二, 断了儿子性命, 自己心有怨言,可到底救了先生一命, 人又早已经过了奈何桥,活着的人只能承受这一切, 孰对孰错, 本就没有定论。
  她就是心疼先生逃脱不开这样的梦魇。
  先生为何被人追杀,父母在哪,可有其他牵挂,晏映都没有再问, 她直觉那是个更加血淋淋的秘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怕了,还是莫名就有些抵触。
  回了栖月阁,晏映沐浴更衣后,没有去床上歇息,而是让碧落给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她伏案写了良久,直到桌案边角上的蜡烛快要烧尽,她才打着呵欠,将纸叠好,放到袖子的暗兜里,自己爬床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是实在太困,索性不想。
  周家自打出事后,周徊有好一阵子没再找阿姐麻烦,结果和离文书送到府衙之后,周徊又开始一次两次地到侯府打转,死活不肯签下和离文书。
  晏映不知他在惺惺作态什么,倘若真的喜欢她阿姐,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容忍老夫人欺辱她,就不会答应纳了绿茯,更不会去花船上寻欢作乐。
  托先生去查的事刚好有了结果,那周徊果然在外置了宅子养外室,又给晏映气得差点升了天,可她还得瞒下,不能告诉阿姐。
  魏仓公说晏晚得静养,近期内别让什么杂七杂八的脏东西到她跟前污眼睛污耳朵,晏映只好假装不知道,还在阿姐跟前呵呵傻笑,哄她硬下心肠跟周徊和离。
  阿姐是好劝的,她是个一旦决定了就说一不二的人,可到底在一起生活三年多,夫妻之间也有情意,她最无法理解的是周徊怎么就变成了那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是真伤心,伤心便劳神,劳神就无法安养身体。
  魏济每日来上门号脉,倒是比以前走得还勤。
  原来他也会定期来侯府给秋娘看诊,但秋娘的病是顽疾,而且治不好,魏济也只是稳定她的情况,争取不让病情再度恶化。
  晏晚却不一样。魏济说她还有法子根治,必须根据每日的变化来调整药量修改药方,晏映又不懂岐黄之术,大胤第一神医魏仓公说的话她哪敢质疑,当然是请着供着让他给阿姐治病。
  天天来?那便来吧,反正也不是晏映奔波,她也根本没多想。
  阿姐现在正在伤心中,晏映心中却有思量,她阿姐现在都不到双十年华,有的人家姑娘大了,养到二十没嫁人也是有的,阿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先生不让她二嫁,阿姐却是谁都管不着的,给周徊守身如玉,那是笑话。
  她阿姐那么好,值得更好的郎君,也值得有属于自己的骨肉。
  晏映头疼周家怎么都不肯同意和离,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烦恼跟谢九桢说了。她其实也没想先生帮她,不过是发发牢骚。
  谢九桢沉眉想了想,倒是没有犹豫:“此事不用你操心了。”
  听那口气,好像他能给解决。
  晏映看着他的脸,棱角分明,眉眼冷若寒霜,偏就看她时多了几分温润之气,先生对她好,还将自己心里埋藏的秘密告诉她,把软肋和弱点都示于她眼前,要说晏映没一点动心,都是假话。
  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心肠如铁。
  先生肯帮她的忙,晏映自然心中欢喜,况且那关乎阿姐的终身大事,她总不能为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拒绝先生的好意。
  晏映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有多大的能力顶多重的担子,她手上没权没人,即便周徊只是个小小的尚书郎,她暂时也压不过,只要谢九桢发话给府衙施压,又有谁敢怠慢?
  深宅妇人,天地无法跟外面世界的男人相比,这也是晏映一直要去翠松堂读书的原因。
  谢九桢好像懂她的心思一般,示意下人将晚膳收拾下去,喝了一口清茶:“以后鸣玉跟着你,你尽管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