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也不知杨逍要将她带往何处,又要去救何人。只觉得他二人沿着涪江一路南行,途中杨逍还买了一顶帷帽命她戴上。峨嵋派本不以轻功见长,纪晓芙又年轻,功力不到火候,脚程并不快。杨逍却也不催她,偶尔出言逗她两句,见她并不答话,他也不生气,一路上大多时候倒是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又向西拐,天色见晚时分,二人来到一座小镇上。纪晓芙以为他要在镇上投宿,谁知他只在街边的小铺买了些刚蒸出笼的桂花糕,又要了些清水递给她。
杨逍指着远处的一座高楼,抱歉道:“今日有要紧事,没时间吃顿好的,只好委屈你随便将就些,待明日请你去那座太白楼,那里的江团烧豆腐做得极地道,酒也是好的!”
纪晓芙随他赶了半日的路,早也饿了渴了,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物和水。她只打定主意无论这魔头要她作什么,她只不理睬就是。自己武功低微,杨逍不可能真要她帮忙救什么人,多半还是另有阴谋诡计。杨逍见她如此乖巧,不由想去牵她手,却被纪晓芙一把甩开。他用被打开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走罢。”
二人穿过小镇,不多时就来到河边一个渡口。靠岸寥寥停着几艘渔船,正是黄昏时分,有三三两两的渔夫忙着收网回家。渡口处有一座简陋的茶棚,茶棚中一位花甲之年的老翁正坐在那里,一面烹茶,一面和来往的行人船夫打着招呼。
杨逍领着纪晓芙走了过去。那老汉看到杨逍,吃了一惊,连忙笑脸迎了上来:“客人这是要过河?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杨逍“嗯”了一声,问道:“可还有船?”
那老者笑道:“贵人运气不错,正有一只晚些要去大渡口,请随小人来罢。”
纪晓芙隔着帷纱打量那老人,发觉他虽身着寻常的粗布葛衫,但在衣角不起眼处却绣有一团暗红色的图案,多亏她眼明心细才能察觉,看形状倒像是一团火焰的样子。
二人随他走到岸口一片芦苇荡边,这里另停着一艘江船,除了船舱稍大些外,也并不十分起眼。那老者喊了一声:“船家,有客人要去大渡口!” 里面的人仿佛在睡觉,听见有人喊,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不多一会儿,从船舱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他一面伸着懒腰一面说道:“江老儿,你搞什么鬼,怎么把人带这儿来了。”
等他抬头看清来人,这才大吃一惊:“杨......”那汉子迅速反应过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做了请的姿势,“客人请上船!”
杨逍冷哼一声,并没有理他。那船隔着芦苇丛,离岸边还有数尺的距离,他回身向纪晓芙伸手,说道:“来,咱们跃过去!”
纪晓芙瞪了他一眼,暗道:“我轻功再不高明,却也不至于这点距离都跳不过去。这人看着风光霁月,可总想动手动脚,好生轻浮,我须得多加提防!” 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越发不愿跟他说话。只见她侧身一避,双足轻点,率先飞身跳上船去。杨逍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二人上了船,江老儿便自行离开。进得船舱,那壮汉才双臂在胸前交叉,向杨逍鞠躬行礼:“赛克里见过杨左使! ” 停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您不是在天鹰教那边,怎地这会儿过来了?”
杨逍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远远的立在一旁的纪晓芙,只好先不去管她。桌上有茶壶茶杯,杨逍掀盖儿看了一眼那茶色,立刻嫌弃地丢开手,这才缓缓说道:“你们打探到那对母女的消息了?”
赛克里心中一凛,回道:“是,刚收到的消息,有人看到海沙派近日抓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他心中暗奇,这是今日稍早刚刚收到的情报,他还没来得及上禀,怎么杨左使就事先知道了?
杨逍淡淡问道:“打算今晚动手?” 赛克里踌躇了一下,回道:“下面的人打探到那海沙派的船正停在涪水和盘江交汇的双河口附近,咱们是打算今晚去探探路,想来海沙派不过乌合之众,或许直接就能把人救出来了......”
未经命令擅自行动,要依杨逍以前的性子,那是一脚就要踹过去了。但他毕竟重活一次,知道赛克里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冷笑不语。
赛克里见他神情,连忙解释道:“杨左使,属下正准备派人前去向您禀报,小人是想......您正在忙着天鹰教的事,未必来得及理会这边,咱们怕海沙派的人跑了,又恐夜长梦多,想看看能不能赶紧将人救出来!”
杨逍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哪怕赛克里这会儿已生异心,但前一世的此刻自己的确还留在武都镇,正养精蓄锐打算对付天鹰教。只不过赛克里藏有私心,那时前来禀报的人并没有告知他当晚塞克里就要行动救人。
考虑到后来赛克里毕竟忠心耿耿,杨逍脸色稍缓:“罢了,你去寻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来,莫要声张我来了此处,晚些我悄悄与你们一同前往。”赛克里吃惊道:“一个海沙派,何劳左使大人亲自出马,属下已吩咐了十几个人,想必定能将人救出来! 杨左使若不放心,我再多叫上几个功夫好的弟兄,不必您辛苦一趟。”
杨逍摇摇头:“你不懂,那边有高手,你手下那些人,对付不来。”
赛克里觉得杨逍瞧不起人,雷门的兄弟们虽然大都来自西域番邦,却也不见得就比中原高手差,这次杨逍把他们从光明顶带出来,本以为是来剿灭天鹰教的。后来又得知自己大哥遇害的噩耗,他一心想着为大哥报仇,结果杨逍却派他们去打探什么女人和小孩的消息。他不知这其中的牵扯,心中不忿,还待再说几句,结果杨逍一摆手,不耐烦道:“去罢!”
赛克里无奈,只得应喏,转身又看到立在角落的纪晓芙,心道:“都说杨左使长得俊俏,人也风流,果然如此,这才出来没几日的功夫,身边就多了一位姑娘。”想到此处,他又回头问道,“这位姑娘......” 杨逍“哦”了一声:“这位纪姑娘是我请来的帮手,你也给她找一件衣服换上,要干净些的才好。”
赛克里心想,方才看这姑娘上船的身手,也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夫,杨左使看不上他们雷门的兄弟,却带着这位纪姑娘,真是糊涂又好色。他心中已对杨逍大大的不满,但忌惮对方武功高强,此时也只能听命而去。
纪晓芙在角落里听他二人说了半日,才知道原来他真的是要去救人,暗想:“魔教要救的,未必就是什么好人,不过听他们言语,似乎还有孩子......”接着又听他们提起天鹰教,早听师傅讲过天鹰教乃明教分支,王盘山大会以后几乎半个武林都在找天鹰教的麻烦。他们峨眉这次下山也是为了找到白龟寿,追查屠龙刀的下落。这会儿这个什么光明左使带着属下来到中原,她原不知天鹰教叛出明教的事,只心中思量:“难道明教是来支援天鹰教的?既落入他们手里,有机会倒要打探些底细,若万幸能逃出生天,也好与师傅她老人家分说。”
她这样想着,便一直仔细留意他们的对话,直到看赛克里离开了,这才开口:“姓杨的,我才不会去帮你救什么人。再说,就凭我这点微末功夫,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杨逍却不接她话,只说道:“快把帽子摘了吧,戴了这许久,可气闷的紧!”
纪晓芙却觉得带着帽子挺好,那人总是盯着自己,眼神让她心里发颤,于是道:“ 我不摘,这样很好。你听到没有,我不会陪你去救什么......”
她话音还未落,杨逍已欺身而至,伸手替她解了帷帽的系绳,把帽子摘了下来,轻声道:“可别闷坏啦!” 纪晓芙眼睁睁地看他把帷帽扔到桌上,她原是个脾气顶温柔的姑娘,如今心中也暗暗恼怒,恨自己技不如人,打不过他。
“那孩子的父亲被人害死了,”杨逍突然开口道。纪晓芙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他们要去救的那个孩子,“那些人杀了她的父亲和我的另一个属下,他们先是被斩断了手足,最后还被凌迟而死。”
纪晓芙听他说的吓人,心中一惊,问道:“是谁,为何行事如此狠辣?” 杨逍看了她一眼,说道:“还不是九门七帮的一群乌合之众,我到忘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和他们关系倒好,只对我们明教喊打喊杀。”
纪晓芙心中想,定是他们魔教中人做了恶事,可又隐隐觉得这报复的手段过于残忍。她听杨逍继续说道:“如今这孩子和她娘也落入了那些人手中,不知道会不会同样遭到毒手,你说我们该不该去救他们?”
“不,不会的,纵然是你们魔教中人,但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女子和小孩子......”
“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傻丫头!” 杨逍摇摇头,不再继续说,又坐回了桌边,“糕饼都凉了吧,快吃点,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纪晓芙见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唇舌,自己的确也有些肚饿,只好取出刚才他买的糕饼放到桌上。桂花糕虽然有些凉了,却依旧香甜。杨逍自己不喜甜食,就在一旁支个腮望着她,纪晓芙被他看的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气恼地转过头,说道:“你怎么不吃,不许再这么看着我! 你再这样无礼,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杨逍笑着问她。晓芙眼下这样子,到让他想起不悔,母女俩本就长得相像,生起气来,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虽疼爱不悔,平日还是颇为严厉,大多时候不悔并不怎么敢在他面前发脾气。晓芙就不同,她生气的时候他又想继续逗她,又想讨好让她高兴。
谁知纪晓芙突然言辞正色道:“杨逍,我想你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说话多半是作数的,这才受你胁迫。你答应过我一个月后放我回去,我姑且信你。你若是,你若是心中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我宁愿一死也绝不再受你任何要挟!”
杨逍见她真动了怒,连忙道:“好了好了,不看就是,你莫要生气了!”
这时赛克里刚好送衣衫过来,杨逍示意他将东西放下,冷眼看着赛克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赛克里咬了咬牙,终于问道:“杨左使,咱们想知道您要救的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杨逍知道赛克里此刻心中作何想法,但他眼下有很多事没有头绪,就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只挥了挥手,随口敷衍道:“问这么多,日后就知道了!” 赛克里双手暗暗握紧了拳,终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杨逍接下来倒老实,叫纪晓芙自在舱内换装,自己走了出去。他实不敢再造次,只怕弄巧成拙倒让晓芙厌烦。
日头已经落了下去,此刻江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杨逍出得舱来,负了手站在船头,心头也是迷雾重重,思量繁多。
上一世他从光明顶出来,前往收服天鹰教,途中收到了江伯维的飞鸽传书,信中言道自己身份恐已曝露,打算投奔本教设在涪城的地下分舵。赛克里的大哥库勒尔原本是杨逍留在那里处理中原事物,接应周旋的管事。于是一入川,杨逍先率领众人赶往涪城,结果发现地下分舵的据点已被捣毁,待他们寻到库勒尔的住处,只找到了两人早已僵硬冰冷的尸首。杨逍知道江伯维尚有一妻一女,此刻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逃脱了,还是落入敌人之手。无论如何,江伯维身死殉教,他必得将她们找到,保护周全。于是他将雷门众人派出去打探消息,而自己只身前往天鹰教。如今想来,自己也是个蠢的,雷门众人多来自番邦,在江湖中四处打探,恐怕早已落入人眼。
那晚赛克里他们行踪败露,救人失败,对方随后下了战书,要求杨逍亲自出面。等杨逍第二日抛开天鹰教赶了过来,才知晓他们擅自行动,最终虽把雁儿救了出来,但孩子已被打聋了双耳,灌了哑药,受尽折磨。而江伯维的妻子,也在混乱中丧生。
想到此处,杨逍心中忽然一动,那人曾说天命不可改,却又说或能改变些许无关紧要的人事,此话教人好生不解。此刻却正有一人的生死,他姑且一试,看看能否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