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灵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是真没想到这事是帮主而非沈凤传出来的,这岂不是污了自己名节?
像是猜到了何灵在想什么,伏波笑着靠在了椅背上:“你要记得一点,这世上‘贞洁’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任何男人会在乎这个,它只是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为了给男人们传嗣。不把它放在心上,闲言碎语就伤不了你。真正该牢牢掌控的,是权力和地位,只要我还是赤旗帮的帮主,就没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连所谓的‘酒后失言’都不敢。所有的尊卑都是男人定的,他们也比任何女人都懂得,且遵守这里面的逻辑,也就是上位者能践踏世间大部分准则,无所忌惮。”
何灵张了张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其实比旁人更懂命比贞洁重要,但是哪能想到帮主还能反向利用这些。而她的的确确用了,用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见还在发呆的小丫头,伏波道:“所以别整日想着什么清誉名声,当旁人眼中的道德楷模。要有野心,要有攻击力,要不断争抢撕咬,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权力就是这副模样,没人能体体面面的得到它,与其落在那些小人手中,还不如落在咱们自己手里。只要别忘了本心,就没什么不能去做的。”
这话说的极为平静,也极为坦荡,何灵看着对方面上的笑容,渐渐也笑了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第二百八十八章
伏波这个赤旗帮帮主的到来,自然也引起了番禺城中的动荡,且不说那些被震慑的噤若寒蝉的商贾们,就连鼓动出兵的世家高官也不免生出了些心惊之感。实在是这一仗打的太快太干脆了,根本就没有两强相争的味道,反倒把长鲸帮彻底赶出了南海,让赤旗帮独霸一方。
事到如今,在想靠朝廷,靠水师制衡赤旗帮已成奢望,怎么跟这位新任的海上大豪相处,就成了当务之急。偏偏这是个女子,又是邱晟的闺女,如何交涉还真成了问题。折腾了两日,最后还是选了个代理人,来打探赤旗帮的意图。
再次见到陆俭,刘知府脸上也赔了笑,殷勤道:“贤侄快来尝尝这茶,正经的凤凰山春团,可是千金难求啊。”
陆俭脸上笑容不变,谢过之后浅尝一口,就赞道:“果真是上品,到叫小子享了口服。”
刘知府哈哈一笑:“你若喜欢,我让人包上二两。倒不是老夫吝啬,实在是茶少,得来不易啊。”
凤凰山的茶可是贡茶,能弄到二两已经是手腕通天了,也足显对方的诚意。陆俭笑着谢过,这茶得来当然不是看他的面子,而是看他身后之人。商场上,伏波自然能出面威慑,到得官场,就不可能面对面的过招了,总要有人做个代理。因而今日的对谈,也就有了旁的意味。
两人都彼此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但是该有的客套还是要有,说了半晌,才进入了正题。
刘知府干咳一声,状若随意的问道:“如今匪患已平,不知海上能否安稳下来?若有什么需要疏通的,老夫虽然不才,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亏得叔父出力,长鲸贼才能这么快剿灭,这份情谊小侄自然谨记在心。”陆俭笑了笑,“至于海上嘛,没了贼寇,哪还能闹出风浪呢?叔父只管安心。”
这就是承诺赤旗帮会维持原状,不大动干戈了?刘知府略略松了口气,却也提起了心神,只因对方没有回答另一句。所谓“疏通”,自然就是招降事宜了,当真一点也不考虑吗?
稍一犹豫,刘知府还是道:“贤侄也是个明白人,老夫还是要劝上两句,有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没甚用处,但是挂在身上,总是个挡箭的牌子。就像那许黑,不也因个海防游击的身份,让上面难以应对吗?有了这一层皮,关系自然而然也就通畅了。”
陆俭看着对方诚恳神色,不由微微一笑:“这事太过复杂,我一个外人又岂能说动?再怎么说,那也是血海深仇啊,掺和得多了反倒惹恼了人家。”
刘知府立刻神色一凛,小心道:“那一位透了什么口风?”
他也不想用“那一位”相称,没得弱了气势,却也没别的法子了。毕竟称呼女子只能看对方的父亲夫婿,不是哪家的小姐,就是哪家的夫人,偏偏这位邱小姐特立独行,给自己起了个诨号,连姓都改了,直呼邱小姐反倒太过敏感。可他也是堂堂知府,总不能也跟着叫伏帮主吧?就只能选了这么个避讳的叫法。
陆俭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有些事情,其实也不用说得太明白。且不说那灭门的大仇,只是封赏就难以讲清楚。难不成要封个诰命,夺了人家的兵权?”
刘知府牙根一酸,也不由点头。是这个道理啊,且不说邱家的血海深仇,难不成还能封个女将军出来?若真给个诰命,就是明目张胆的夺兵权了,放在早先还能谈谈,放在赤旗帮已经统御南海,成为一方霸主的时候说出来,可就要冒犯人家的虎威了。再怎么说,那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没得得罪人家。
想明白这一点,刘知府看陆俭的眼神都不免多了几分同情,许久才道:“话虽如此,现在的局面总归让人忧心……”
话虽隐晦,但包含了不知多少深意,陆俭却只是一哂:“若给个官衔就安稳了,也不会闹出长鲸贼的祸事。只要能安安稳稳做生意,没人跑来招惹,人家自然也不会翻脸。”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海贸这样大的利润,不知多少人红了眼,岂能拱手让出?还不是想用手中的权来拉拢引诱,盼着能驯服那海上的蛟龙。然而赤旗帮太不一样了,根底就跟寻常海盗不同,打又打不过,拉也拉不动,真是让人坐立不安啊。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掌控的,在心底叹了口气,刘知府又堆起了笑:“谁不是求个安稳呢?这世道如此乱,似番禺这样的地界也不多见了,还要贤侄费心斡旋,能安安稳稳才好。”
一方大员好声好气相求,却也没让陆俭生出什么得意之情,相反,那种失落感愈发的强了。只因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之人。
这一战,不论是动用交趾的根基,还是出头露面在番禺周旋,陆俭都费尽了心思,也压上了所有身家,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只凭这些,就能让他在番禺城里说一不二,不再是江东陆氏子弟,也不再是陆侍郎那不孝子,而是执掌商场,能在一地呼风唤雨的人物。
谁料事与愿违,赤旗帮胜的太过干脆,也太过彻底,所有光芒都聚在了那女子身上,让他的手腕心思都变作为人作嫁的陪衬。跟来的沈凤,更是连那份“独一无二”都打破了,更是让他地位尴尬,只能愈发的依附在对方身上。这些是她原本就计划好的吗?
然而现在,说再多也无用了,他投进去的已经太多,赤旗帮也变得太过庞大,唯有继续加码了。脸上挂着依旧得体的笑容,陆俭继续跟刘知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心思却早就跑到了别的地方。
经过这番交涉,不论那些大人物作何感想,都会默认赤旗帮的存在,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相安无事吧?伏波的目的已经达到,下来估计就要回去收拾局面,安定人心了。他可不能继续留在番禺,还是要跟去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至少不能让沈凤那家伙占了先机,捡了便宜。
不出陆俭所料,在进行了几轮磋商,也明确了番禺不会再生变后,伏波就准备打道回府了。瞅准了机会,陆俭也大大方方跟在她身边,一起乘上了回程的海船。
※
“听说这次姓陆的和沈三刀都会参加庆功宴啊。”一群大小头目聚在一起商讨正事,李牛这家伙忍不住就扯偏了话题。
钟平呵呵笑道:“看李头目说的,沈帮主是咱们的盟友,陆公子也出了大力,参加庆功宴岂不是理所应当?”
身为鱼档的大掌柜,这一战钟平可是孙二郎的副手,更是清楚陆俭在番禺的所作所为,也是啧啧称奇。现在李牛提起了,难免也多说一句。
有人搭话,李牛立马来了精神:“听说这俩人也是相交多年呢,啧啧,也不知关系如何,会不会闹起来。”
孙二郎冷冷打断了他的八卦:“刚刚大捷,有什么可闹的?都是盟友,好生招待也就是了。”
李牛一听这话就不答应了:“陆公子可不能说是盟友了吧?怎么看也是自己人啊。当然,若是能把沈三刀也变作自己人就好了。”
他可是跟着伏波一路走过来的,自然清楚陆俭的身份变化,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如今还不是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身份?青凤帮也是,如今立足不稳,若是用些手段收了也不错啊。
都是老熟人,孙二郎哪能不知这家伙想什么,神色愈发严肃:“阿牛,帮主的事情也是你能胡说的?”
李牛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这也是为帮主着想,没别的意思。”
钟平也出来打了个圆场:“李头目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大战之后局面有变,不少事情都要重新考虑。”
“这种事,还轮不到咱们来考虑。”孙二郎直接道。
这话让场中稍稍一静,李牛干咳一声:“行行行,是我多话了。严老弟,你那边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严远像是刚刚回过神,只简单道:“办妥了。”
“那就好,这次庆功宴可要搞的热闹些,得好好安抚人心才是……”李牛又自己拐回了正题。
孙二郎却多看了严远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默默转回了视线。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即便是战后,罗陵岛上也一日不得清净,救治伤员,重整营寨,清点战获,还有大量的俘虏需要处置。除了几位大头目,田昱、王财之类的后勤长官也回到岛上,进一步厘清乱局,处置杂务。
在纷乱忙碌中,大胜后的亢奋,死里逃生的后怕,伤亡惨重的怒火,还有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渐渐在心底堆积,也让战后的情绪变得复杂难明。这些可不是随随便便疏解就能搞定的,在人心鼎沸的前一刻,那个期待已久的消息传来了。
“帮主回来了!”
就像卷起了一股狂风,所有的压抑都被吹走,只剩下了狂喜。不知多少人聚在了码头,跟在头领、船长身后,眼巴巴看向大船停靠的地方,直到那身穿红裙女子步下舷梯,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瞬间,不知多少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帮主神武!”
“赤旗帮万胜!”
“帮主长命百岁!”
那声浪杂乱不堪,却也翻滚如雷,炽烈如火,像是把所有情绪都融在其中,虔诚的有若敬拜神明。有人哽咽,有人泪流,有人声嘶力竭,然而人人唇边都带着笑,眼中都闪着光,亦如那高亢的欢呼声。
行在夹道相迎的狂乱队列中,那道红影宛若劈开了黑海,任由声浪狂卷,依旧步履稳健,坚定如常。
跟在伏波身后,陆俭都不由轻轻呼出了口气,这一战打下的何止是官场、商场中的威名,这些如痴如狂的追随者,才是让人畏惧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保住本心?单论气量,世间也罕少有此等人物了。
比起陆俭的惊诧,沈凤反倒淡定许多,海上大豪若是没有笼络人心的御下本事,哪能打出一片天地?只是此次大胜带来的势力急剧扩张,反倒成了一重隐患,他来这里除了套近乎外,也是想看看伏波能否解决这危机的。
不过他们怎么想并不重要,当伏波这个赤旗帮之主归来时,就到了庆功的时节。
大战之后是需要安抚人心的,唯有无上的荣耀才能告慰死者,犒赏功勋。
※
坐在那张古古怪怪的木轮椅上,石昊只觉胸膛鼓胀,脸色赤红。她当然想过自己会被帮主嘉奖,甚至成为亲兵,却没想到连路都走不动的自己,会被人推到台前,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得到封赏。
然而她的确别人推了上来,跟那群一同参加夜袭,还活下来的选锋一样,被推上了高台。台下是一双双灼灼的眼,台上则是一群身居高位,面色肃然的头领。而她敬仰的人,正站在身前,朗声说着什么。
石昊头晕的厉害,比那夜泡在海水里还晕,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对方的话语,然而她还是知道,这是为她,为他们“授勋”。什么叫授勋?石昊说不清楚,然而她知道这是比“烈士”,比“英雄”还要高的头衔,是可以光宗耀祖,能在祠堂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奖赏。她一个小小的珠女,竟然也能得到如此荣耀?
在狂喜和不可置信,以及晕头晕脑的激动中,石昊看着那夺目的红裙向自己靠近,颈间一沉,一块大大的铜牌子挂在了胸前。
“干得好。”
那人对她微笑,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向下一人走去,石昊却觉得胸前和肩头像是着了火,浑身都抖了起来。不顾旁人的目光,她伸手抓住那牌子,举到了面前,只见“一等功”三字铭在正中,三个她学过,也认识的字迹。
泪忍不住就涌了出来,石昊哭了,泪流满面。她可是在台上,被这么多人看着,怎能哭成这样?然而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身边那些或站或坐的同伴,那些脖子上也挂上了牌牌的家伙们也哭了,比她哭的还要大声。不知怎的,石昊又笑了起来,死死按住了那块牌子,男人又怎么样,还不是会流血受伤,会痛哭流涕?她可没输给任何人!
嘉奖功臣的时间不短,然而每一次登台,每一声唱名,每一块灿灿发光的勋章,都牵动了台上台下无数人的心。这一战奖赏的方式,跟以往每一次都不同,更庄严肃穆,也更激动人心。没有摆在人前的一箱箱金银,只有放在托盘上的铜牌。然而那牌子的重量,丝毫不逊于真金白银。
等颁奖结束,伏波再次站到了众人面前:“击溃了贼寇,夺下了琼州,南海尽归我赤旗帮所有,这一战尔等皆为功臣,即可守土,亦能开疆!不过夺了地盘,也要能护得住,今后帮中船队将分出民船、商船,并独设赤旗军。军中只收精锐,下辖五大舰队,平素由林猛、孙二郎、李牛、严远、钟大亮分领,每个舰队额定战船三百,自番禺到合浦,皆是赤旗帮的疆土。”
轰的一下,台下炸开了锅,谁能想到赤旗帮也能建军,这是要跟朝廷比拼吗?也是,朝廷禁海,这大海可不就是他们的了!
不只是谁高声叫了起来:“镇海将军万岁!”
既然成军,他们的首领自然就是将军,而“镇海将军”这个名号代表的是什么,赤旗帮里无人不知。
这是邱大将军的名号,如今被帮主继承,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唯有这名号,才配得上帮主!
呼喊声渐渐从杂乱变得齐整,震天动地,让人生出敬畏。坐在台上,沈凤的眼睛也变得幽深了起来,他是经历过赤旗帮的庆功宴的,也比旁人更清楚两次庆功的不同。
不论是授勋还是改制,赤旗帮已经不再是海盗做派,不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粗豪洒脱,而有了规制,有了条例,变得自成一体了。他想到的那个坑,伏波并没有踩进去,更没有被抵达顶点的声望和权力迷花了眼,也许这就是她之前说过的不同,是自己和许黑都没法理解的东西。
等所有制度完善,赤旗帮也就不再是个区区船帮,而成了另一个王国,一个独立在朝廷之外的小朝廷。什么镇海将军?这分明是南海王啊。
若她的势力继续扩张,是否还会吞并别人的地盘,成就更大的功业?这一刻,就连沈凤也不由轻呼了一口气,以后青凤帮和赤旗帮的关系,恐怕也要生出不同了。乱世英豪,果真非同小可。
然而比起沈凤的感慨,陆俭的神色更为冷肃。哪怕身为赤旗帮在番禺的代言人,他也未曾真正接触赤旗帮的核心,更不知道改制之事,此刻心中翻腾,着实难以言说。伏波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动声色的,他垂下了眼帘。
第二百九十章
既然是庆功宴,就少不了扎堆灌酒,沈凤等一干外来的立刻成了群起攻之的目标。同样是此战功臣,陆俭面前的人就少多了,毕竟是世家子嘛,有几个在他面前能不别扭的?再者说他也是银行主事,管钱的和领兵的走得太近可不妥当,都是聪明人,不会在这种场合犯糊涂。
然而越是如此,陆俭就越不能干坐着,反倒大大方方敬了一圈,对田昱、王财这些“同僚”尤为客气。当然,田昱没摆什么好脸色,王财则笑呵呵给足了面子,一点也没仗着民生银行拿骄的意思。
等几轮过罢,陆俭面上也稍稍有了些醉意,之后就带着一成不变的浅笑端坐侧席,看台上台下热闹欢腾。以伏波如今的身份,自然没人敢灌她,但是成千上万的将士,总少不了呼喝举杯,频频遥敬的。
而每一次,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伏波也都举起杯,笑着一饮而尽,既不显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却也没刻意作态,跟这些莽汉打成一片,反倒愈发的让人心生敬畏。其中分寸拿捏,不得不说高明。侧眼旁观,倒是让陆俭又多了几分感慨,心底有些话越发难耐。
欢庆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不知多少人滚到了桌子底下,也不知有多少杯盏翻覆,大醉酩酊。陆俭只是一直坐着,等伏波宣布宴毕,起身离席时才跟了上去。
他喝得不少,却远远未到酒醉,而有些东西,就要在这种时候才能说出口。
谁料刚走出几步,一只手就挡在了身前:“陆公子可是醉了,要不要人送你回屋?”
陆俭转头望去,只见严远一身酒气,脸上却冷冰冰的连点笑模样都没有。今日可是庆功宴,他这种被人团团围住的大头目,没想到还能注意到这边。
陆俭笑了:“严兄多虑了,我只是寻伏帮主说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