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战之前,那位女士就在长鲸帮后方埋下了隐患,还安排了一支奇兵。也许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在正面战场击败敌人,而是挖断敌人的根基,让他们尝到擅自出击的苦果。
如果琼州岛上做了安排,那么其他地方会没有吗?也许在前方的合浦、交趾,都有相应的安排。放在平时,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法伤到长鲸帮,但是正面战场失利,并且得知后路出了变故,情况就要大大不同了。
这一战,恐怕真能动摇长鲸帮的根基,而他赶上了这个机会。
“挂起满帆,尽快赶回海峡,我们要趁长鲸帮虚弱的时候,一举夺取海峡的控制权!”卢西亚诺男爵厉声下令道。
这是一个翻盘的机会,他可不能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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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番子撤了吗?”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沈凤问道,
“都走干净了,恐怕是赶着抄长鲸贼后路去了。”一旁站着的手下立刻答道。
“要不是腾不开手,真该打他们一顿才是。”沈凤无比惋惜的叹了口气。
那手下不敢吭气,心里却直犯嘀咕,真打起来,咱们恐怕也捞不着好,那可是番子的炮舰啊,还不如现在这样占了便宜就跑呢。
“行了,既然番子都溜了,伏帮主那边恐怕也该结束了。咱们也返航吧,说不定还能在路上堵住长鲸帮的溃兵。”沈凤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了起来,“这次也不能光捞好处,还是要出点力气的。”
这话还真没说错,因为赤旗帮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实在是出乎意料的简单。当青凤帮的船队绕路抵达琼州时,岛上已经乱了起来,听说是不满长鲸贼的岛民举兵造反,想要趁着长鲸帮大军外出时夺回自己的家园。
这其实并不常见,毕竟岛民再怎么彪悍,也是会畏惧这种大海盗的,哪能说反就反?必然是有人煽动,还给出了承诺,而青凤帮就是承诺中的一环。他们并不是来夺岛的,而是来剿杀、驱赶长鲸贼守军的,而这不算大规模的战斗,更是给岛民平添了勇气,让这场叛乱的大火烧的更猛,结束的更为迅速。
长鲸帮夺下此岛的时间毕竟太短了,并且名声太坏了,下手太狠,只要给出可能,想要挣脱的人就不计其数。至于那个“镇海将军”的名号在私底下起了多少用处,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而青凤帮,只不过是加了一把柴罢了。要是能搅乱此岛,长鲸帮想要重新拿下琼州,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不幸的是,他们的后路恐怕不止被搅乱了一处。当看到那伙红毛番时,沈凤就知道伏波的用意了,比起这个岛,南洋的海峡才是长鲸帮的命根子,这一仗,估计要打得长鲸帮放弃琼州,撤离南海,重新去跟番子争夺海峡的归属权了。
等到那时候,这片南海,才算是真正属于了赤旗帮。
而现在,他已经捞了足够的好处,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青凤帮本来就不可能占据琼州岛,甚至赤旗帮暂时也不可能,何不先还给这些岛上的土著,乃至官府呢?
这边已经没他的事情了,还不如掉头回去凑个热闹,看看前线打的如何了。之前姓宁的派人去伏击他,让他险些丧命,现在也得好好报复回来才行。
随着沈大帮主一声令下,青凤帮的船队也调转了船头,兴冲冲往回赶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若只是松散的海盗,的确会在海上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变成无数袭扰岸上的流寇。然而许黑却不能让他的大军变成这样的溃兵,这一战已经折损良多,手上的兵马才是他最后的依仗,岂能失了掌控?
他想控制局面,却没法号令手下,实在是琼州遇袭和宁负失踪这两个消息没能守住,已经传了出去。老巢被偷袭的恐惧,使得大小头目无心恋战,更不肯留下殿后,也是许黑素有积威,才勉强没让大军直接解体。
也正因此,这庞大的船队被不断推搡,变得越发狭长,犹如一头受伤的巨鲸被群鲨围困,挣脱不得。
谁能想到,畏死的海商,怯战的官军也能勇猛如斯,再加上赤旗帮极为精巧的包抄和分割,让许黑一刻也不敢停留,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去。
于是战场不断前移,从乌猿岛到罗陵岛,再到把罗陵岛也甩在身后。一路奔逃,整个船队几乎是断尾求存,不知有多少船掉队,被人生吞活剥。好在海战的追逐终归是有尽头的,哪怕是大获全胜的赤旗帮,也渐渐成了尾随,没有之前拼命的架势。
然而许黑一刻也不敢放松,琼州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万一那群番子正在炮轰港口呢?万一大营已经被攻陷,落入敌手呢?还有不见踪影的青凤帮,谁知道这群人会什么时候跳出来,再来一个两面夹击,那才是要命。也许现在分兵才是最佳选择,先挡住敌人,才有余力解救琼州。
想明白后,许黑也是干脆,直接让心腹率军前行,他则带了小半人马调转船头,亲自御敌。战场前移到此处,已经靠近琼州和雷州地界了,以往是两帮的分界所在。可能是捞够了战功,那些海商已经不见踪影,官军也早早停住了脚步,剩下的就只有赤旗帮的船队。两厢士气虽然大相径庭,但是兵力不相上下,还是有一战的可能。
“此次被赤贼坑害,官府背弃,折损着实惨重。然则老子这基业是海上打出来的,今日损兵,明日也能重振声势。当年邱晟都奈何不得,如今这丫头又岂能得逞?”许黑两眼圆睁,怒声喝到,“随我拦住追兵,一雪前耻!长鲸帮能否在南海立足,只看今日了!”
这登高一呼,还真让士气大涨,有了些破釜沉舟的架势。
而敌人突然转过头来迎战,也确实让赤旗帮的船队停下了追逐。
“这是想拦住咱们,以免腹背受敌。”立在船头,伏波舒了口气,“恐怕长鲸帮里有什么变故。”
这一仗打的太顺了,比她预想的要简单许多,也看不到宁负的手笔。这难免让她生出了些疑虑,打的也谨慎精准,并没有压上所有底牌。如今看到有人停下断后,她才真正确定了一件事,这一仗里,宁负恐怕没有指挥权了,否则不会用出如此强硬的手段。
然而来硬的,哪怕是破釜沉舟的哀兵,对她而言也不是问题,只因大局已定。她的盟友可不只是海商和那群西塞人,更有青凤帮这支早早就派出去的奇兵。以沈凤的能耐,恐怕是不会错过这块肥肉的,而分兵,正是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没有迟疑,伏波下令道:“让船队雁形展开,且战且退,牵制敌军。”
面对携怒反击的敌人,赤旗帮的船队以中军为基点,开始伸展两翼,同时徐徐后撤,就如同张开了翅膀,身形后仰的仙鹤,看似要逃,实则把尖喙和利爪都藏在了其间,只待雷霆一击。
而这阵型也的确迷惑了杀红了眼的长鲸贼,分薄的阵型看似一冲就破,更让他们集中兵力,死命的向中军冲去。
那阵型随着两军的不断接触,移动,变化了一个近似“u”型的口袋阵,也是直到此时,两翼的赤旗军才发挥了他们火力上的优势。
“开炮!”严远冷冷下令,位于左翼的战舰毫不犹豫开火。他们的火力是比不上番子的两层板载炮,但是准头却相当靠得住,尤其是正面敌阵的时候。之前打的都是追击战和防御战,没能充分利用火力,现在可不会再吝啬炮药了。
这一番狂轰滥炸,打的长鲸帮的阵型都歪斜了起来。然而许黑也不是吃素的,常年跟番子交战,让他们再防御炮击上也很有一手。原本紧凑的阵型渐渐散开,变成了三五成群的小队,向着两翼扑来。
这是想趁着阵型变薄,分开撕咬,扯碎这个口袋阵。对于正经的官军来说,如此变阵可能是取死之道,但是对擅长小股作战的海盗,优势就不言而喻了。
可惜,伏波等得就是这个,原本徐徐后撤的中军亮出了獠牙,转过头来,向着敌人空虚的本阵扑去。
一瞬间,战场就烈度就拔到了顶点,两军的中军正面撞在了一处。这可是标准的王对王,许黑的两眼都赤红了起来,高声叫道:“给我冲!击溃敌人中军,杀了那臭娘们!老子赏你们黄金白银!”
他的呼喝,他的仇恨,他的奖赏的确是有用的,身边的心腹也尽心竭力,悍不畏死。然而他面对的是日日吃饱了饭,给足了赏,死命操练,还要守护家园的强军,真真如刚如铁。
几日死战,几日追逃,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本该是强弩之末的两支大军,死死撞在了一处。炮火声,喊杀声,箭弩的咻咻声,如同海浪一般汹涌不绝。
阵型巨变,战船摇摆不定,伏波却站得极稳,透过窄小的望远镜片,凝望着眼前的敌人。不多时,她唇角勾起了一抹笑:“许黑的旗舰就在前面,集结兵力撕裂敌阵,杀过去!”
这话一出口,身边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这可是长鲸帮的头领,是这次大战的罪魁祸首。若是能杀了他,敌人立刻就要溃逃。
“杀了许黑!”
“生擒黑贼!”
怒吼声响起,左右僚舰齐齐突出,往前冲去。这攻势来的太猛,太快,让本就摇摇欲坠的阵线再次遭受重击。
面对那怒涛一样的攻势,许黑的脸色变了,怒火、仇恨、怨愤,在这一刻都被压了下去,求生欲悄然升起。
他不能在这里陷入绝境,他也不能把命平白送出去,他甚至都不必击败敌人,只需挡住追击,避免腹背受敌。
而他面对的,是如当年一样强悍的水军,是如当年一样节奏的战鼓,是当年那位不败战神的遗孤,可他身边却没了可以依仗的军师。
宁负逃了,他是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吗?
胆气一旦被打压,战事就结束了。位于中军的旗舰不知不觉开始后撤,而帅旗退后时,就谈不上军心士气了。
原本还在拼死作战的海盗们,突然就崩成了一团散沙,开始退后,开始掉头,没谁肯死战不退。没有好处的事情,谁能坚持呢?打劫不成,换一个地方就是了。
而这溃败来的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犹如退潮时卷落的泥沙。赤旗帮的口袋阵虽然摆的不错,却也网不住四散而逃的敌人。
许黑的确是逃命的好手,当放弃手下船队后,他的精锐也足够冲出重围。只可惜,还没等松一口气,战鼓和号角又响了起来,一支浩浩荡荡,挂着青旗的船队出现在了前方。
那是青凤帮的大军。
伏波笑了起来,笑着摇了摇头:“这人还真是会抓时机。”
他们出现在这里,琼州岛的战斗定然已经结束,恐怕西塞的舰队也安然通过。而没有阻截那队分出的兵马,反倒回头帮他们拦截敌军,这是猜到了许黑在这边吗?
若是没了“黑须鲸”这个大当家,庞大的长鲸帮恐怕就要四分五裂,各立山头了。他们会拼死争抢曾经的地盘,跟西塞人争夺海峡,哪还有精力管别的。这南海的归属,再无异议。
这一仗,总算是打完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溃军之际遇上两面夹击,根本就不可能出现悬念,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饶是长鲸帮拼尽了力气,逃出重围的船只也没多少。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许黑这个大头目生死不知,毕竟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属于话本里的传奇故事,陆地尚且难以做到,海上就更别提了。不过他的生死也不重要了,一个丢掉了精锐的海盗头子,活着恐怕还不如死了干净。
干脆利落的打扫了战场,让伤员和受损的船只返航,伏波却没有停下脚步,还要继续前行。这也是为了威逼剩下的长鲸残部,让他们没法在琼州岛立足。理所应当,青凤帮也要随行,以壮声势。
不过仗还没打完,沈凤就丢下自家船队,大摇大摆上了伏波的旗舰。
“没想到这一仗胜的如此轻松,你是怎么想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的?”比起之前惨兮兮的伤重模样,沈凤的气色好了许多,神态更是轻松自在,穿着一身锦衣,越发显得花枝招展起来。不过比起卖弄的姿态,他问出的话恐怕才是关键。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我不过是给那些人指了条路。”伏波并没有隐瞒,实际上,在合浦和琼州的信仰渗透,才是这一战真正的关键所在。
当那群珠民不愿千里来投时,伏波就知道沿海民众遭受的压力抵达了顶点,想要引燃,不过只需要一把火罢了。而琼州原本就是一个朝廷管辖里不够牢固的岛屿,当长鲸帮贸然介入,并且跟官府做了掌控权的转移后,这些压力势必也要发泄在他们身上。
那些改信镇海将军的长鲸帮众只是表象,其下隐藏的是无数被希望和渴求煽动的劳苦大众,只是这些人从来不在上位者眼中,跟不会被一群海盗放在眼里。
“这句倒是比替天行道还要张狂。”沈凤笑了出来,“只是光凭这个还不够吧?说动了番子还不算,连官军也能说动,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这句话看似夸赞,实则是试探她对于朝廷的态度。恐怕在沈凤眼里,她这个跟朝廷有血海深仇,还切切实实造了反的大海盗,是不可能轻易改变态度,投靠朝廷的。那请来官军这件事,就十分值得深究了。
面对沈凤藏而不露的问题,伏波淡淡道:“如果长鲸帮只是大海盗,我恐怕还真没什么法子。偏偏他们受了朝廷册封,情势就大大不同了。”
沈凤一下就来了精神:“有什么不同?投了朝廷,难道不是依仗吗?”
“用的好,自然是依仗,但用不好,反倒会成了负累。”伏波看了他一眼,“其中关窍你自然想不到,我身边却有人能想得到。”
这就是身份带来的见知障,官匪一家在海边是常有的事情,被大世族扶持的海盗更是层出不穷,然而再怎么亲密无间,合作愉快,官和匪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他们在对待朝廷的态度上更是天差地别的,尤其是这种中枢掌控力衰退,眼瞅着要天下大乱的节骨眼上。
因此当长鲸帮延用以往的法子横冲直撞时,就会激起官场意志的强烈反弹,这其中的微妙,沈凤也未必能想清楚。可是伏波能,她身边的人也能。
虽说一个个悖逆了过往的身份,但严远曾领过参将衔,田昱曾任过一地县令,陆俭更是世家大族出身,还有个混到了吏部侍郎这种副部级高官的亲爹。他们对官场的了解,可是远胜于这群海盗的,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的达成。
可以说,当长鲸帮得罪了整个番禺的海商群体,而赤旗帮又把他们尽数笼络时,一切就有了定论。而这跟朝廷,其实没多大的关系,她是不是愿意接受招降,也就无关紧要了。
听到这回答,沈凤啧了一声,却也不在追问,只冲她眨了眨眼:“今后南海可就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了,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如此轻佻的言语,让站在旁边的亲兵都黑了脸,伏波却点了点头:“的确还有要劳烦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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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战争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答案。而对于罗陵岛上的众人,可能就是最后一批伤员送到的时候了。
硝烟的味道,焦炭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然而在弥漫着这些味道的码头上,欢呼声却还是盖住了伤患的哭号。
这一仗,他们胜得并不轻松,也有不少人为了守住大营,为了击退敌人死于非命,然而他们还是胜了,面对强敌,再次战而胜之。
医院里,黄月飞也似的冲了进来,一把推开了房门:“阿昊,咱们胜了!”
这喊声大的惊人,也一下把床上躺着的人给震了起来,石昊挣扎着就想起身,却被一旁的护士用力按了回去:“在床上好好躺着!还有你,这儿是病房,别大呼小叫的!”
被护士一骂,黄月不由缩了缩头,却再次笑了出来:“二婶子,咱们可是胜了啊……”
那年长的护士闻言却冷着脸道:“前面胜负我管不着,医院里的活儿可还没完呢。”
这话像是给两个丫头脑袋上浇了盆水,让她们激动的神色都略略淡了些,然而下一刻,石昊就嘟囔道:“总是胜了,胜了就不用再死人了。”
她的伤,还有那些选锋的血都没有白流,这是她们一同得来的胜利。
那护士神色也变得和缓了些,摸了摸这丫头的脑门,转头对黄月道:“你也别偷懒,活儿还多着呢,赶紧动起来。”
黄月用力点了点头,却也冲到了石昊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前面听说是大胜,长鲸贼的老巢都被咱们端了。若不是你们炸了番子的船,肯定没这么利索。这是大功,帮主回来肯定有赏的,你得赶紧好起来!”
捏在掌心的手,多少还有发烫,重伤脱力,又失血失温,石昊是真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全凭着一口精气神撑了过来。因此黄月才必须把这好消息带给她,盼着她能好的快些。
手上使不出力气,石昊还是用力抓住了黄月的手,咧嘴笑了起来。她还盼着能跟那些汉子一起站在台上,被帮主嘉奖呢,可不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