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服软的姿态,第二天,陆俭就出现在了军事会议上。
伏波对众人道:“明德熟知合浦、交趾的情形,正好给大家讲讲。”
这信号可太明显了,算是真正把陆俭从“盟友”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在座的诸位头目就没有蠢笨的,立刻心领神会。
陆俭也不矫情,详详细细介绍了合浦的地理、军事、政商情况,以及交趾国内的纷争和主要军事力量的倾向。他口才极好,又肯放下身段,自然说的简单透彻,最后道:“打下琼州,长鲸帮后方的势力已然稳固,如今合浦和番禺几近断航,他们没法派船北上,必然会大举进兵,于吾等决一死战。”
长鲸帮独霸合浦,赤旗帮坐拥番禺,两边势如水火,会影响到所有跑海的商家。然而交易所的开张,顷刻就稳住了番禺的大小海商,况且通向南洋的航道不止一条,赤旗帮的损失还能接受。但是长鲸帮就不同了,前往番禺甚至泉州、苏杭的航路相当有限,只要赤旗帮、青凤帮堵死通路,他们就没法出货。不说别的,光是胡椒一样的损失就是个惊人的数字,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唯一的问题,就是发兵的时间。秋冬季风向更偏东北风,向来是番禺前往合浦交易的时节,风向上更利于赤旗帮。然而下定决心要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大军出动时不会遇上飓风。
这道理,在座所有人都懂,严远皱眉道:“打下琼州后长鲸帮就按兵不动,从未派船巡海,也没有备战的意思,恐怕有什么阴谋。”
谁都知道他会打过来,这时候搞疑兵之计就多余了,倒不如说是另有算计。
李牛赶紧道:“会不会是那鬼书生又打算暗地里使坏?”
宁负之前搅出来的动静可是历历在目,让人不得不防啊。
“如今官军这边不必担心,咱们送回去的俘虏已经瓦解了各个卫所的守备,加之番禺城兵力不足,没人想赴王翎的后尘。但是民间就不好说了,是不是先把织造场的建设停一停,万一被人拿捏,恐怕会很麻烦。”严远提意道。
他一直觉得伏波在番禺的动作有些太急了,东宁已经建了不少工坊,每每都出兵维护,现在又在番禺铺开摊子,岂不又要分兵?而真想搞破坏,只要在织造场里放一把火,就能让他们损失惨重,难免顾此失彼。
伏波还未答话,陆俭已经笑道:“严兄这就有所不知了,那织造场可不只是咱们的产业,更有数家的股份,一旦长鲸帮下手,得罪的就不只是咱们了。唯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让人心稳定。”
虽然看不惯他脸上的笑,但是严远也要承认,这话有点道理。
林猛却突然道:“也得防备刺客,帮主最好隐匿行迹,让贼人难以找到。”
整个赤旗帮都是帮主一人建起来的,万一她被人暗害了,帮中立刻要陷入内斗,林猛可是知道特训出来的刺客有多恐怖,这事也不得不防。
陆俭两眼顿时一亮:“不妨跟我一起回番禺,如今番禺才是赤旗帮最弱一环,鬼书生恐怕真会动手,须得帮主坐镇……”
他的话音未落,严远和李牛同时叫出了声。
“不妥!”
“还是去东宁吧!”
然而所有人的建议,伏波都没采纳:“大战在即,我非但不能隐匿身形,还要处处现身人前,如此才能稳定军心。至于宁负,其实也不用太担心,他恐怕不会亲自到番禺了。”
如今番禺城里已经有太多赤旗帮的眼线,而宁负是容貌太好辨认了,哪怕不穿那一身白,脸上破相也是藏不住的。况且海路闭塞,走陆路的话又耗时太长,很容易错过战机,他应该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那该如何防备那家伙的诡计?”李牛不由道。
伏波冷笑一声:“对付宁负,光是防备远远不够,还当以攻代守,让他自乱阵脚。”
“我在合浦颇有些人脉,若是帮主有需要,自当全力相助。”陆俭微微一笑。
这话倒是让几人对他刮目相看,毕竟长鲸帮不是什么善类,陆俭这么做损失恐怕不会小了。
如此干脆的态度,却正中伏波下怀:“合浦我自有安排,明德你在交趾那边可有靠得住的关系?”
若是没有地方势力支持,是不可能做跨国粮食买卖的,交趾也可有粮食出口保护,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来的。
陆俭也不遮掩,直接道:“是有些门路,不过长鲸帮势大,又跟权臣勾结,他们未必敢出手。”
这就像面对赤旗帮,再怎么心怀怨恨,那些地方势力也不敢轻易动手,万一事情不成,面对的可就是疯狂的报复了。
“势力大小无关紧要,我要的只是在长鲸帮发兵后,袭扰他们的航道。之前宁负三番四次外出挑事,应当也是无力分兵,想让咱们跟官军两败俱伤。如今攻下琼州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打算回撤兵力,重新在南海立足了。既然如此,就要给他们添点乱,只要交趾方面肯答应,以后前往番禺交易,赤旗帮原为其作保。”伏波朗声道。
她很清楚长鲸帮占领的是什么地方,东西方世界的交通要道,想要守住岂是那么容易的?他们如此迫切的想要回归,怕也是想避免前狼后虎的局面。而世界上的一切战争,都归咎于利益,只要报酬丰厚,杀人放火都敢一试,何况只是后方扰敌。
这可就是战略层面的布置了,而且相当的胆大,连陆俭都不免迟疑了一瞬。长鲸帮的后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能说得准?配合赤旗帮在合浦作乱,至多也不过是损失些人脉钱财,但是动用交趾的关系,一个不好就要伤及根本了。
然而只是一瞬,陆俭便应了下来:“我会想法的。”
伏波笑了,这才是陆俭的本性,胆子极大,行事又狠辣果决,一旦下定决心就敢拼尽全力。就这点来说,还真是个标准商人作风,而非是万事留一线的世家风范。
而这一问一答代表的是什么,其他几人也是心知肚明。李牛暗自琢磨,这姓陆的小子还真肯下本儿,难不成私底下跟帮主谈成了什么?等等,那他是不是得跟这人保持距离,要是挨得太近,恐怕不妥啊。
严远的面色则沉了下来,陆俭此人精于算计,敢压上底牌,所求的肯定也不会少了。伏波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是说她也有默许的意思?饶是身处人前,严远也是费尽了气力才压下了心头波澜,现在可不该为了这些私事乱了心神。
他没有吭声,陆俭却不动声色瞥来一眼,唇边也浮起了点笑来。
等到谈完正事,众人相继告退,陆俭刻意迟了一步,跟上了严远:“之前提起织造场,小弟多说了两句,实乃就事论事,并无针对严兄的意思,还请严兄不要见怪。”
会议上说什么肯定都是就事论事,现在跑来反倒刻意吧?严远不咸不淡的答道:“陆公子多虑了。”
这拒人千里的回答并未让陆俭退却,他反而微微一笑:“之前也听人说过,严兄挂印辞官,不远千里来寻帮主,可惜未能接到人。若是旁人恐怕都要一走了之,严兄却不死心,总算没有辜负邱大将军之托。这般忠心,实在让小弟我佩服。”
严远足下一顿,这段往事帮中都没几个知道,最清楚的唯有伏波本人,难不成是伏波告诉他的?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当初夜袭罗陵岛时陆俭也是在的,说不定是猜到的。那他为何要专门跟自己说这些?
见严远不答,陆俭笑的更深了些:“鬼书生身在暗处,还不知会怎么对付帮主,也请严兄好生看顾,莫让她身陷险境。”
严远这一次倒是回答了:“陆公子放心,严某可不会平白让帮主身陷险境。”
陆俭的笑容一僵,说起来,他还真三番两次利用过伏波,而不论是夜袭罗陵岛,还是在番禺以身作饵暗算陆氏,严远可都在场。
这还不算完,严远继续道:“倒是那些不堪的流言,陆公子还当管管才是。”
陆俭呵呵一笑:“嘴在旁人身上,在下怎么能管的住?”
严远冷冷道:“说的也是,当初沈三刀也传过些浑话,帮主随手就加倍奉还了。区区流言,她还不放在心上。”
陆俭也听说过这事,但是那些反击的谣言是伏波让人去传的,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心中暗道不妙,然而此刻再解释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于是他笑了笑:“多谢严兄指点,在下受教了。”
话到此处,真是一句都嫌多。等陆俭装模做样的告辞之后,严远咬了咬牙,掉头又回去找伏波了。
“帮主,那姓陆的恐怕对你别有用心……”
话没说完,伏波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呢,果真还是憋不住了。”
严远一窘,他以前真说过这么多次吗?
摆了摆手,伏波道:“不必放在心上,陆俭这小子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至少在拿住银行的掌控权之前,是不会乱来的。”
严远不由道:“那不该防着他吗,怎么还能把银行交给这种居心叵测之人?”
伏波单手托腮,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防备呢?”
严远顿时哑然,若论心计,他还真比不上面前这女子。
伏波又笑了:“放心,越是喜欢计较利益得失的人,越不会感情用事。如今既然要用他,就该信他之能。”
她的眼眸幽深,没了那一夜的澄澈明亮,这话究竟说的是陆俭,还是她自己呢?他这几日的纠结,是不是也早被她看在了眼中?古怪的,严远心头突然一松,不论她心中是怎么想的,依旧愿意如常待他,跟他推心置腹。
垂下了头,严远道:“属下明白了。”
他是有些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然而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如此足矣。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陆俭只在岛上待了三天,不外是参加会议,跟伏波商量银行的布局,以及织造场的规划。除此之外,倒是安安分分,也未跟其他头目私下接触。只是临走的时候,认真叮嘱了一句:“宁负其人阴险狡诈,就算不隐匿行迹,最好也在身边多加些护卫。”
伏波微微一笑:“以我的身手,旁人想要暗算也不容易,倒是你得留心些了。如果鬼书生真要生事,多半还是会选在番禺,你这个银行行长可不容有失。”
这话是真透着关切的,比起以往那些客套圆滑也更显亲近。陆俭心头一颤,声音都放缓了几分:“我怎么说也是闯荡过异乡的,没你想的那么弱。”
“能被人一把塞进马车的,就别说大话了,好好带齐护卫。”伏波可没跟他客气。
陆俭不由想起当初那场刻意的埋伏,自己还真是被她塞进马车的,之后还要故作气恼,跑去衙门告状,忍不住也笑了:“帮主说的有理,小生谨记在心。”
这话都有点近乎暧昧的调戏了,伏波却突然道:“对了,最近也多传点长鲸帮凶残无道,烧杀抢掠的消息,要让番禺所有的商家、百姓知道由谁治理南海更好。还有那几个股东,跟他们说若是没了长鲸帮,胡椒买卖可以容他们分一勺羹。”
这可就是釜底抽薪了,也瞬间把气氛拉回了常态,陆俭严肃了起来:“你放心,我回去后就着手安排。合浦那边真不用帮忙吗?”
伏波道:“我自有安排。”
这话说的笃定,也一如即让气定神闲,陆俭暗叹一声,也许在她眼里,是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吧?自己一次次的期盼都落到了空处,反倒屡屡被她牵着走,不得不一步步退后,这样的女子,他又何尝见过?脑中不由浮现出母亲枯坐暗室,垂头饮泣的模样,陆俭唇边浮起了些笑:“等织造场落成了,别忘了去番禺看看。”
她不会像母亲一样,只因没了男人宠爱就心如死灰,活活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她更像是一捧明艳的火,生机勃勃,能压下所有阴霾,清扫心底的灰暗。想要把一团火抓在掌中,自然是冒些风险的,好在,他并不怕冒险。
※
中秋过后,早冬的鱼汛就要开始了,这可是南海一年中最好的汛期之一,不知多少渔民要起早贪黑下海捞鱼,也正因此,将军庙的香火又兴盛了起来。有出海前跑来叩拜上香的,有满载而归回来还愿献祭的,庙里当真是没一刻清闲的。
乐老道自然是乐开了花,香火钱虽然不多,但是祭品多啊,都是上好的墨鱼、小黄鱼,甚至还能见到新鲜的带鱼。等上完贡,这些自然就到了他和庙里的道童嘴里。撒上葱姜蒜,随便一蒸,就是鲜甜可口的一顿美味,再来点小酒,那才是快活似神仙。至于什么鸡鸭猪肉,也是隔三岔五就能吃上一顿,这还不是吃不上,而是怕太胖身形不雅,否则老道早就要胡吃海塞了。
可惜,好日子就是不能长久,事情又找上了门。
“乐道长,这庙里最近添了不少人手啊,不知可有口齿伶俐的人才吗?”伏波笑着问道。
乐老道把眼睛瞪的溜圆:“帮主,这话问的也太早了吧?老道我才主持了几天,哪有什么人才?”
这将军庙才建成几天,他才不想这么早开新庙呢,万一被分去了香火怎么办?
伏波没有回答,只是平静的望了过来。
乐老道立刻话锋一转:“当然,聪明的没几个,稍有些愚钝的还是有俩的,就是开枝散叶还欠了点火候。”
伏波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绕弯子了:“赤旗帮和长鲸帮的大战在即,我想派几个靠得住的人去合浦那边搅动一番。”
“传扬镇海大将军的威名?”乐老道试着问道。
伏波却摇了摇头:“就说天下肯定是要大乱的,又到了群雄逐鹿的时候,唯有奋起一搏才能活命。”
乐老道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不是让人投靠长鲸帮吗?”
趁乱行险的人,这世间可是数之不尽,可是越是心思狠辣,越容易跟着巨寇兴风作浪,这不是长鲸帮增添人手吗?
伏波笑道:“若是他也信镇海将军,手里还有将军庙的护身符呢?”
乐老道立刻明白了过来:“不必信的多深,只要身上有将军庙的护身符,就能让长鲸帮疑神疑鬼,这法子倒是不差!”
海上漂的,身上不知要挂多少七零八碎的护身符,这些时日将军庙里也做了不少,多数都送到了军中。若是再多做一点,送去合浦,肯定也会有人戴在身上,只盼能求个平安的。若是传的再广一些,恐怕连长鲸帮的海贼们也要忍不住戴一戴了,到时候轻则动摇军心,重则就要阵前怯战了,可不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伏波道:“在合浦,就按煽动作乱的套路来。但是到了雷州以东跟咱们的地盘接壤的地方,还是要推进将军庙的信仰,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赤旗帮,哪怕不来投靠,也不能作对,以免海上遇见风浪。”
真正的海盗,还是渔民更多,毕竟大海行船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个不慎就要葬身鱼腹。内陆的农民哪怕会水,也不会轻易跑到海上谋生。而渔民就没有不迷信的,只要神灵执掌的权柄够大,够灵验,多半也要礼敬三分。她不指望这些中间地带的人都能投奔赤旗帮,成为她的助力,但是绝不能被敌人所用,更不能与自家为敌。
乐老道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这种事儿,就该让方天喜那老东西来搞,老道我就是个出家人,还要操心这些……”
见他碎碎念个不停,伏波微微一笑:“那乐道长能接下这差事吗?”
乐老道翻了个白眼:“能!帮主吩咐,怎能不好生照办?老道我也一把年纪了,混口饭吃容易吗?对了,你不是寄信给老方了吗,他没回信?”
伏波还真给方天喜寄过信,说的也很明白——如今我已经公布女子的身份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前来效力?
也不知方天喜是不是被气到了,一直没有答复。说真的,如果方天喜在,这些事恐怕也不用她操心了。
不过乐老道虽然好吃懒做,但作为一个神棍还是够格的,再加上她手里那些善于打探消息,传谣造谣的暗探,倒是能打这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