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辨认出来了,而且不由自主为之欢欣。他认出来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是谁,哪儿来的孩子,怎么那么好看,而且……而且那么干净?他怔怔地想,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太干净了。
  在他短短的十二年生命里,他见过很多色彩:永康城外贫穷的灰色与黑色、天空的湛蓝与阴沉、霞光的绚丽、植物深浅的绿、花的很多种色彩……
  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同时是乌黑的、雪白的、浅粉色的,每一样还都那么干净纯粹,连身上乱糟糟的树叶和泥土,也变得干净起来。
  想要――他强烈地意识到,他想要那个孩子。
  他想把她带回去,端端正正地摆在房间最中间。她最好别动,也别有任何改变,所以得杀了她……
  他手指屈伸、伸屈。
  ……不,现在还不行。他舔了舔干渴的嘴角,又用力咬住嘴唇,指尖也狠狠掐进掌心。现在还不行,不是现在,因为他还不够强。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手,起码得等人少的时候。
  就在他暗自沉思时,却听见一点细微的断裂声。
  他反应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几乎是在他意识到的同时,他已经扑了上去;那个小娃娃抱着一根香樟树枝,重重地砸在了他手上。
  咔嚓。
  他清楚地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且清楚地明白,这是他自己手臂断掉的声音。
  ――阿沐!
  ――太子殿下!
  ――殿下!
  人们齐刷刷尖叫起来,很多人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扶起来。其实主要是扶小孩儿,他是顺带的。
  吵死了,烦得很,想都杀了。被迫分离让他很烦躁,为了缓解心中沸腾的杀意和戾气,他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的小孩儿;她正被围着嘘寒问暖,连太后也是训斥了几句,就绷不住地搂着她,心疼地问个不停,俨然是溺爱的情状。
  但她靠在太后的怀里,却回头看他。他们对视着。
  “喂,”他不觉开口,“你就是阿沐?”
  那个太子,未来的皇帝?那可麻烦了。杀起来很麻烦,就算成功杀了,也很难带走。他心情阴沉起来,还带着对自己的怒火:果然还是太弱了!现在的他,既不能夺取这座色彩明亮的宫殿,也不能把这个小娃娃做成傀儡,摆着看一辈子。
  阿沐却瞪他:“你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无礼?”
  他正要回答,却见太后轻轻一拍那小孩儿,说:“人家刚刚救了你。那是定海王的后人,不久后也会接受朝廷册封,他叫姜月章,你得叫他皇叔。”
  阿沐皱起小小的眉毛,严肃地看了太后一眼,很快又扭过脸来盯着他。
  “皇祖母,你的人都没找到孤,这个人却知道孤在树上,肯定有问题。”她忽然说。
  姜月章看见,太后立即瞥了他一眼,但他那时还不能分清太后的表情。他只知道,太后又拍了拍阿沐,温和却干脆地说:“阿沐,你要叫‘皇叔’。月章刚从民间被寻回,还未读书学礼,以后他会和你一同上课,你不准欺负人家。”
  “啊……”
  六岁的小阿沐愣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脸先是皱了一下,然后变得软乎乎的。她显然犹豫起来,而且仔细想了想,才离开太后的怀抱,朝他走过来。
  宫人正在简单给他包扎,等待太医来处理断掉的手臂。他坐在别人搬来的凳子上,看她一步步走过来。
  “……皇叔。”她纠结着,还是别扭地叫了一句,“你刚从外面回来吗?”
  他点点头,继续盯着她。
  阿沐看了看他的手臂,说:“好吧,那孤暂时不计较你失礼的事。还有,虽然孤认为影卫也能接住孤,但既然皇叔为孤断了手,孤还是领你这个情,谢谢你救了孤。”
  姜月章听完,淡淡问:“你‘孤’来‘孤’去的,是属青蛙么?”
  ――噗嗤。
  居然是太后笑出了声。
  阿沐瞪大了眼睛,继而气得眼睛鼓鼓,结巴道:“你,你……!”
  他感受到了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故意说:“阿沐现在更像青蛙了。”
  “你你你……!”
  六岁的小阿沐尚且没有后来的伶牙俐齿,也没有那副颐指气使、骄傲得意的气势;小时候的她,更像一个软乎乎的、很好欺负的大布娃娃。
  太后没有开口,自然也没有别的人来阻止他欺负阿沐。“大布娃娃”自己似乎也没有要求援的意思;她只是又看了看他垂下的手,板起一张幼嫩的脸,自以为威严地说:“念在皇叔救了孤……孤的份上,孤暂且不和你计较。”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冒着被嘲笑成青蛙的风险,但终究坚持使用了那个称孤道寡的自称。
  这时候,太后才开口说:“好了阿沐,太医来了。别折腾你皇叔,你过来,你读书读到树上去的事,还得跟哀家说道说道。”
  阿沐顿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但又立即撑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她不再看他,扭身走开了。
  他也强迫自己低下头,只盯着指尖。现在他暂时无力控制指尖屈伸,但这反而更令他听见内心的骚动。他想:真想把她变成一个漂亮干净、永远不会改变的傀儡。
  这世上的生命,漂亮的不多。所以对于极少数让他一眼看中的,他更渴望令他们全都凝固成永恒。
  阿沐是他相中的最好的一个,所以他会有耐心,他不急。他反复告诫自己:不急,那一天会来的。
  姜月章很早就发现,但凡自己想做什么事,就没有他学不会的。
  从那之后,他在明珠宫住下,距离阿沐不远,其实就是相邻的宫殿。听说太后本想将他们放在一个院子里,是阿沐自己闹脾气不干,才作罢。
  她似乎不太喜欢他。
  但她不得不跟他一起上课,因为这是太后的意思。上课的地点就在他们初遇的三层木楼里,门口挂了牌匾;很快姜月章就能认全字,知道牌匾上写的是“殷鉴斋”。
  他们的书桌挨在一起,都临窗。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透过大块的玻璃,一点点扫过他们黑漆的桌面;玻璃很干净,外头的园子天天有人打扫,也很干净。
  这令姜月章心情愉悦。
  而她总在他不远处,这件事更令他愉悦。这么近,好像他随时可以用银丝切断那根细嫩的脖子――如果不是他知道四周时刻都有暗卫看着他们的话。
  开始的几天,阿沐还憋得住,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以外,坚持不搭理他。但过了那几天,她天性里的好奇友善就冒出了头。
  她开始时不时偷偷看他的桌子,观察他写的字,又观察他读的书。
  终于,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她憋不住地问:“皇叔,你看书怎么那么快?”
  “阿沐是指什么书?”
  他没有抬头――任何老到的猎手都该知道,对于犹豫靠近的猎物,适当表现出冷淡才能让对方更放心。
  余光里,他看见她鼓了鼓脸。
  “皇叔,你要叫孤‘太子殿下’,这才合乎礼节。”她很板正地纠正他,像个小大人。
  他翻过一页书,一心二用,也漫不经心:“太后说过,私下的场合不必拘束。等以后上朝,臣再恭恭敬敬叫您‘太子殿下’罢。”
  他说得有些戏谑,其实也是想逗逗那小家伙。
  果然,小家伙被他噎住了。那时的阿沐是真的很好欺负,总是软绵绵的,很可爱。
  “那好吧……”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软,没有威严,阿沐赶快又补充一句:“如果到那时候,皇叔还是这么随便,皇叔就别怪孤不客气了!”
  他差点没绷住笑,干脆放下书,侧头看她:“阿沐要如何不客气?”
  这么个小团子,还能翻天不成?
  没想到,阿沐露出一个灿烂的、得意的笑脸:“孤听说,皇叔进宫那一日,被丽春姑姑打得像个卤猪头,是不是?所以啊,要是皇叔胆敢僭越,孤也把你打成卤猪头!”
  四周静默伺候的宫人,纷纷掩口笑起来。
  姜月章被她一笑,又被周围下人一笑,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心中翻涌着那一天的耻辱和恼恨,情绪阴沉起来。
  这小孩儿,还是做成傀儡更好。
  他垂下眼帘,防止眼神泄露心中的杀意,口中淡淡回道:“臣知道了。”
  阿沐将他的反应看成屈服,她也就开心起来。她是个不记仇的性格,似乎是觉得这番交手是对他嘲笑她的还击,而既然还击取得了胜利,她也就大人大量,算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从此,她对他就要亲近一些。
  而她表示亲近的方式,就是变成一个好奇宝宝。
  “皇叔,你之前住在民间,好玩吗?”
  “皇叔,你是不是很厉害啊,丽春姑姑偷偷夸你,说你修炼很厉害,那比孤还厉害吗?”
  “皇叔,你喜不喜欢吃香菜?你肯定喜欢,来,孤的这一份也给你。”
  每当她靠近,他都要先琢磨一下这是不是一个好时机,而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只能按捺下心中无数暗潮涌动,压着表情、耐下性子,一样样回答。
  “不好玩。”
  “还行,比你厉害。”
  “你自己讨厌香菜,推我头上做什么?”
  他们午饭是一起用的。太后坚信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所以别人伺候也有限,总是他们两个人在饭桌边,规规矩矩自己吃饭。
  阿沐讨厌香菜。被他戳穿,她会捧着碗,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盯着他,也不心虚,还理直气壮:“皇叔应当为孤分忧。”
  他挟起自己碗里的香菜,作势要塞回她碗里:“分忧,不是分香菜。”
  “香菜就是孤的忧……不准过来,不准!”
  她把碗举得高高的,就差放在旁边的花架上了。虽然摆出凶巴巴的样子使劲瞪他,但她眼睛亮晶晶的,分明又有兴奋的笑意。
  渐渐地,太后身边的人和他熟悉起来以后,就告诉他说,阿沐以前总是孤孤单单,现在有了算是同龄的玩伴,她其实很高兴。
  他不大信:“阿沐没有旁的兄弟姐妹?”
  民间普通的百姓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皇室怎么可能没有?
  但这个问题得不到回答。宫人们总是微微色变,摇头不语,似乎这是个禁忌。
  还是太后听说他问了这个问题,就将他叫过去,亲口告诉他:“哀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今上;今上只有一个孩子,就是阿沐。”
  他那时还不能完全掩饰内心的桀骜不驯,就很直接地问:“阿沐没有亲的兄弟姐妹,那堂的、表的呢,也没有?”
  太后正坐在书桌后,戴着一副眼镜,仔仔细细地批阅奏章。朱笔在素色宣纸上圈圈点点,落下一个个权力的印记。
  过了一会儿,那位老人才搁下笔、摘了眼镜,又眯起眼睛来瞧他;那些属于老年人的皱纹聚集在她的眼周,却遮掩不去她锐利的目光。
  姜月章被她看得一凛。
  太后察觉了,这才微微一笑:“阿沐何来‘其他兄弟姐妹’?先帝的兄弟姊妹不多,都被哀家该杀的杀、该贬的贬。便是剩下一些血脉,又有何资格与阿沐作伴?”
  “月章,哀家和你啊,就是阿沐仅剩的亲人了。”太后语气温柔,循循善诱,“所以,你会保护阿沐,是不是?”
  那是一个温柔和气的笑,同永康城街上任何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都没有不同。但那笑也是截然不同的;一旦想明白,这个优雅温柔的笑容背后代表了多少腥风血雨,就会本能地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