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来,抚摸过吴钺的鬓发,垂下眼低声道:“吴昌允赠了我们吴家一块匾额,是因为我们功劳大,岭南的氏族她也提匾赠过,大多为英烈之家。唯独谢家不曾得她赠匾,只有一块御赐的而已。为何吴昌允单单避开谢家,为何谢家偏居岭南,绝不踏入岭北……”
她霍然起身,收回手冷冷道:“因为她们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腿毛。
第177章 动摇
吴钺站在垂花门前时天已放亮, 天边朝霞明丽, 一线金红漫染彤云, 她以手遮眼, 避开刺目的光线。
一群下人在门外守候许久,见她出来忙为她抚平裙上皱褶, 为首的人恭敬道:“小姐的人已经回老宅候着了,老太太吩咐过, 马车也已经备好。”
吴钺嗓音沙哑道:“好, 我知晓了。”
她提裙踏出这扇门, 走动间双膝酸痛,有下人要来扶她, 被她拒绝了。
她就这么慢吞吞地挪向府门, 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在脚下青砖图案上,她陡然间想起昨夜的事来。
“……人人都道是我宠爱这个小儿子,明知他与人无媒而合, 为全颜面,还让生的女儿随了吴姓, 入了族谱。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 吴易的后人总归是要姓吴的, 那孩子不是入仕了么,现在又在何处?”
心一下被揪紧,吴钺低头道:“吴盈她……已经遭难,似乎也与查先祖之案有关。离开乐安前,她曾多次与我谈及此事, 只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待到她去后孙女才察觉到不对,吴家似乎落入了什么人的圈套,险些卷入贺州贪墨一案里,这实属不该,祖母也知,哪怕再蠢,吴家的人也不至于去碰河道上的账,这分明是有人要栽赃陷害。”
“这里头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从吴易那房人断绝开始,吴谢两家几成水火之势,后由州牧从中调解,才稍稍安分了些,这些事,长辈们不欲多言,想着时过境迁,这两姓之仇也能消融,但这等血仇,如何能放下,难,难,难呐……”
吴钺不解道:“祖母,到底是何种仇怨,至今仍在?”
老人叹了口气,道:“洪波之乱中吴易奉命协助驻军进山追击乱党,谢郁时任黔南郡长也在其中,恰好大雨河水暴涨,山洪突发。不知为何最后当初进去的人都活着出来了,唯有谢郁死在山中。后来便有传言,说是当时军长被乱石击中昏迷不醒,吴易主持大局,勒令手下的人不许救助谢郁,这才酿下惨祸。吴易后来被罢官,正是因为此事的缘故。”
想到此处吴钺深吸一口气,攀上马车回府。马车才入后院,吴钺脚刚落地,管事便带着人来见她。打头是个身姿英挺的女子,一双招子十分精亮,道:“吴小姐,幸不辱命,您要查的人,我们已经查到了消息。”
吴钺颔首,道:“此事托与当家的果然没错,请说罢。”
女子抱拳行礼道:“小姐要查的这人原是辰州人士,后来举家迁往云州,在阾枫郡落户。此人原名岳瑾,不知何故后来改姓赵,她擅书画,号山野闲人,尤以人像著称。某也搜罗了些仿品,小姐自可看看。”
吴钺道:“她家中又有何人在?”
女子道:“她家五代单传,如今剩下一个唤作赵元的。说是来辰州寻亲了,早几月便已经离了云州。”
吴钺脸色一变,对她道:“吴某还有一事相求,请当家为我带一封信,尽快送到辰州昭邺原随原大人行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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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日,内阁次辅沈明山上疏呈表,要求皇帝再议贺州官员升调一事,阁臣们纷纷表态在紫宸宫外跪了半日,请求皇帝收回调令。
满朝哗然,都明白内阁这次是铁了心要与皇帝对着干,首辅告病在家中,内阁的重担全落在沈明山身上,她这般行事,动辄以辞官相逼,无畏无惧。想来也少不了首辅严明华的默许,虽说她二人在内阁中斗争多年,但在这件事上,内阁却出乎意料地迅速统一了战线,谁也不知道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有没有向沈次辅妥协?
内阁直司臣胡灈有幸见证了这一幕,沈阁老带着人跪在紫宸宫外,吓的她以为内阁要逼宫了。其实性质也差不多,内阁群情激愤,于殿前慷慨陈词,以家国礼法、孝道一说来压制皇帝。皇帝登基以来打的便是仁孝的招牌,被内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外下朝大臣们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若是她答应,威信有失,恐怕是再也压不住内阁了。若是她不答应,内阁集体辞官,朝中难免受其影响动荡不安。
紫宸宫外跪了一排绯袍大臣,皇帝闻讯姗姗来迟,据胡灈观察她似乎并没有很生气,只是安静的站在宫外与阁臣们对视。
皇帝很是寻常问了几句话,阁臣们皆慨然呈言,一副肝胆涂地忠心为国的样子,皇帝认真的听完,温和道:“诸位爱卿言之有理,朕听后大有感触,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回去等候,朕必然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次辅沈明山跪行大礼,脱去衣冠玉带,仅着素衣,坚持道:“请陛下现在就给内阁一个答复罢!”
胡灈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沈次辅太咄咄逼人了,纵观史书,还没有哪个臣下能这般放肆,相较于先帝,当今陛下已经十分包容了。
皇帝站立良久,才道:“沈阁老一定要朕现在给你答复?”
沈明山以头触地回应了她的话。
“好。”皇帝仍是没有动怒,只是吩咐宫人备好轿子,而后道:“那便如阁老所愿。”
诚然,胡灈听到这句话时有些不可思议,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竟感到一丝丝落寞萧索。
她心中蓦然生出愤慨来,哪怕她只是个小小的直司臣,她也能明白,皇帝做的没有错。既然如此,为何要退让?
第二日的早朝皇帝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宣告了她的决定,既然内阁无法与皇帝达成一致,那阁臣们就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内阁当职。为此皇帝还贴心的为阁臣们准备了一张休假单子,照例送到吏部登记,并嘱咐,若是要递辞呈,就按照正常流程去吏部办理。相反,若是想明白了就去吏部报道。
众臣面面相觑,阁臣从来都不归吏部管,内阁自有一套规章制度,如今皇帝将她们划到吏部,岂不是与寻常官员一同作论,既然自降身价,那就干脆回归大流。满朝无人敢出声,最后吏部尚书出列应答,此事便一锤定音了。
皇帝随之安排六部尚书共议朝事,这是自宣德年间以来,六部第一次正式参与朝会,从前有内阁在时,六部只有旁听和答话的份,议事时阁臣才有权票拟,将奏折递呈御前,而尚书们只能发表一些观点。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吐气扬眉。没有了内阁以后,很多事可以直接由六部呈递皇帝面前,当日公文当日批复,不需再过内阁的手。办事效率增快不少,朝政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陷入混乱,着实令人惊叹。
朝廷没有了内阁就无法运转的神话一夕间被打破,皇帝以泰然自若从容镇定的姿态稳住了局面,而偶有停滞的朝廷也在没有内阁的日子中走上正程,胡灈不由佩服起皇帝的魄力来,没有于内阁在这件事上争执是正确的选择,越拖越不利,最后大势所迫,皇帝还是会被逼着妥协。她也没有罢免内阁,只是给阁臣们放了一个长假,碍于脸面,清高的阁老们必然不会直降身价去吏部递辞呈,但也不会去吏部报道,再回内阁。两头僵持,真是进退维谷。
胡灈这个内阁直司臣也失去了作用,她原本以为会跟着阁老们一起放个假,享受几天清闲的日子。但皇帝马上一道诏书将她召到身边,继续做她的老本行,誊写文书。
“胡直司不会是想和内阁的阁老们一起放个假罢?”
胡灈心中虽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连道不敢。皇帝仿佛已经洞悉她的想法,指使宫人将案上一摞厚厚的文书搬到她的桌前,最顶上那本封页便写着‘辰州府上奏’,胡灈颤着手翻开,才看了两行便抬头看向御前,正对上皇帝的目光。
“你也在内阁呆了许久,历练的也够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目光十分温和,皇帝语气轻松,充满了调侃和信任。胡灈不由一怔,心中百般滋味杂陈,最后化作一股暖流,她轻声应答,落座后研磨提笔。
胡家族中入仕者众,她并非胸无抱负,只是不喜官场风气,不得已寄情书画,也因此多为母亲训斥责骂。初到重华宫时,她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人心岂能真如顽石,她多得陛下教诲,方才明白曾经自以为的明珠蒙尘如何可笑。既有千里之志,也应当做千里之行,以国士相待我者,我当以国士报之。
刘甄为楚晙研好墨后侍立在侧,正有些奇怪楚晙与寻常相异的态度,她对臣下看似温和实则疏远漠然,难得像这般有真情实意的流露。刘甄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胡灈,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待她想到某处关键,不由心中一凛。
内阁直司臣是正四品文官,身着蓝色官袍,此时她埋于文书中,若不细看,竟有些像清平在殿中当值。
这场景她从前在王府中见过许多次,如今在勤政殿再现,无端地叫人心惊。
那日清平离去时,清楚地表露了她的态度,刘甄为她能放下而感到由衷高兴,毕竟两人身份如隔云端,这份感情终是无法开花结果,但……
刘甄瞥了一眼御前,却见楚晙嘴角噙着淡笑,连她自己似乎都不曾察觉。
究竟因何心生欢喜,因何心生哀乐,为谁心神动摇?她的指尖深深攥进掌心,心跳的有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