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淡道:“人死如灯灭,所谓在天之灵,不过是欺骗或安慰自己的话,活的时候过得不好,在她毫无知觉时做这些又有何用?当年你若遵循婚约,没有不告而别,她嫁给你,总比嫁给崔二要好得多。”
元三思蹲在火盆旁边,一张张,慢慢焚烧自己在半路上买来的纸钱,火光半掩了他的面容,也吞没了他所有的话语。
火燃得很旺。
有那么一瞬,他也曾假想余茉的魂魄会在火光中给他一些提示或安慰,可最终,元三思不得不承认,崔不去的话是对的,余茉已经死了,所有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她不需要什么弥补。
她需要的,自己永远无法做到了。
“我这些年,一直未曾婚娶。”元三思涩声道,似说给余氏听,又似说给崔不去。
“因为你元魏皇族后裔的身份?还是因为你身怀宝藏,肩负复国重任?”
元三思大惊失色,猛地抬头!
“你!你……”声音骤高,却又忽然压低,他难以压抑震惊的心情,竟连语调都有些变了。
崔不去负手而立,静静看他,没有回答,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是了,你掌管左月局,有什么事会是你不知道的,你知道了,想必天子也知道了,你这次来博陵,是奉命来捉拿我的吗?”元三思慢慢想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我说,我从来就没有谋朝篡位之心,你信吗?”
崔不去:“若我说,我还未将此事禀告皇帝,你信吗?”
两人四目相对,元三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抹一把冷汗:“你这是要吓死我!”
崔不去:“没想到元郡守竟如此胆小。”
元三思无奈:“任谁身负那么一个秘密,数十年如一日,都会变成惊弓之鸟的好吗?”
汉末三国,三国之后便是魏晋。
晋代的大一统并未维持多久,西晋东迁变为东晋,但东晋也只在中原神州占了其中南方一块,另外很大一部分,分裂为十六个割据政权,史称东晋十六国。
久分必合,各个政权在攻伐中迎来南北分立,其中元氏所建立的魏朝,就是如今隋朝的前身之一。
那一段混乱的历史,很少有人愿意去回忆,魏朝在灭亡过程中,也像每一个不甘没落的朝代那样,经历过权臣篡位,天子迁都的过程,而元三思,便是正宗元氏嫡支,魏孝武帝元修的后裔。
“到我这一代时,元氏已经没落,纵还有人在朝为官,也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我去余家之前,病重的先父就将我叫到病榻前,告诉我,元氏留下一支宝藏,内藏金银甲胄,乃为日后起兵之用,就算我这一代用不上,下一代用不上,也要代代将这个秘密传递下去,这是元氏祖训,不得违背。”
元三思叹道:“我骤然得了这样天大一个秘密,不由寝食难安,日夜惶恐,就算到了余家,有先生的细心教导,师母和师妹的关怀,我也依然心事重重,更不敢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终于有一日,先生透露出想要将师妹许配给我,我思来想去,终于决定留书出手,因为我怕连累他们,我怕有朝一日别人得知这个秘密,找上门来,到时候别说我自己,师妹一家,谁也跑不了。若师妹与我成婚,诞下子嗣,这个秘密带来的负担,难道还要多一个人来承受吗?”
崔不去:“自古为君者多疑善变,你怕你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皇帝会半信半疑,觉得你留有一手,届时更加性命难保。”
元三思:“不错,你在皇帝身边,果然了解他们的心思,天底下上位者都是如此,若不说,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知道这个秘密。”
崔不去道:“有人出卖了你,那人曾在你落魄时救你一命,你们二人金兰结拜,情同手足。有一回你喝醉时,无意中对他说出元氏秘藏,他便记在心里。后来,他因在江湖上得罪了人,去琉璃宫寻求庇护,遇到我师父,将此事告知了他。”
元三思苦笑:“我也猜到是他了,从那以后,我便滴酒不沾。”
崔不去:“原本我也只是知道此事,是这次你来到博陵,我在调查你身份的时候,才将元氏迷藏和你,联系起来。”
元三思沉默片刻:“那秘藏之处,我从未去过,也不知真假,我可以将地点与图纸都给你,还请你看在师妹的面上,在向陛下禀告的时候,不要提及我,可以吗?”
崔不去颔首:“可以。”
元三思松一口气:“多谢。”
他将最后一张纸钱烧完,起身拍拍酸麻的双腿。
“你放心,如今我在博陵任官,一定时常来看师妹,派人祭扫保护,不会让崔三作出什么浑事。”元三思自嘲一笑,“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崔不去道:“回头我去找你,我想在这里多留片刻。”
元三思轻叹,拍拍他的肩膀,先行离去。
元三思一走,此地就余下车夫和两名左月卫,都远远站着,没有上前打扰。
崔不去半蹲下身,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将墓碑擦拭干净。
他面无表情,却有绝佳耐心,不因天色黯淡下来而急躁。
这世上有许多“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