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因平阳公主青云直上后,诚然又不少士族前去道贺,尚且小门小户之人顺势巴结,阮家也欣然受之,然亦有不少名门望族不屑于这等一步登天的宵小之辈交好,故而也只是客气几句。
只是这些客气话,阮家却当了真,乘着春盛之时,竟给世家贵族们递了帖子,像模像样地办了场赏花会,这本没什么,可阮家让庶子出来与各家嫡系子女交往,却引来了诸多的不满。
自古嫡庶有别,这等场合庶子庶女怎么能与嫡子嫡女同堂并坐,若不是还顾着自家涵养,暂作忍耐,只怕当场就得有不少人气得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阮家的势头依旧令人忌惮三分,宫中的太后娘娘似乎因平阳公主一事,对阮家诸多宠信,故而许多人即便心怀不满,也不会放在明面上说出来。
不过有一人,是个例外。
天钦府文慧,从先帝在世时便是位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之人,在阮家正得圣宠之际,将一纸奏折呈到了裴君怀御前。
奏折中毫不避讳地陈述了阮家近些年私下经营的十余间未曾上报的铺子,私下与黑市有所来往,买卖转运私盐,私铁,贪污受贿达三千两白银,证据确凿,连账本都一并带来了。
当堂上奏,惊得阮大人说话都打磕巴,正欲为自己辩解几句,然于文慧,这还不算晚。
紧接着,文慧又当着文武百官乃至裴君怀以及一直在后头垂帘听政的司菀的面,状告阮家数年之前,江北饥荒之际,昧下了朝廷所拨的赈灾银多达半数。
江北灾情迟迟难以控制,赈灾银远远不够供百姓温饱,以至于民不聊生,引发瘟疫,数百人因此而亡。
说着,文慧呈上了江北饥荒之后,阮家手中的铺面私账,这些账本都是傅云月费了番功夫才搞到手的,里头的出入账目,皆有令人惊叹的数目,即便是为了避人耳目,已经谨慎地分到了各个收支中,仔细对比,依旧能发现不少端倪。
文慧的一席话,令文武百官莫不唏嘘,无论是之前巴结阮家亦或是本就看不起这等上不得台面之人的官员一时间都对此敬而远之。
这种案子,哪怕落在大理寺或是刑部手里,都能想法子压下去,可偏偏撞在天钦府手里,那可就不好办了。
尤其此事,还是文慧亲手着办。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怀疑到阮家头上来的,回过神来,连证据都一一整理过了。
阮大人显然还不晓得这位文大人的可怕,只想快些洗清自己的嫌疑,欲上前争辩,他连声喊冤,文慧却似是丝毫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片刻之后,他上奏裴君怀,已将证人带到泰和殿外,恳请召见。
裴君怀始终神色淡淡,但文慧既然都将证据呈上来了,他也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宣证人上殿。”
闻言,齐浣上前一步,高声喊:“宣,证人上殿——”
话音刚落,便有天钦府府卫架着一人走进殿中。
在楚京城,有三大令人忌惮的官差,禁卫军,羽林卫,以及天钦府府卫。
天钦府府卫虽是其中兵马最少的,但其中的每一人都是武功高强的精锐,出入楚京城乃至皇城,皆有便宜之权,无论是禁卫军还是羽林卫,没有正当缘由,皆无权阻拦。
数名府卫将证人架到御前,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在看到证人入殿之时,阮大人的脸色就变了。
文慧今日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心腹,阮家管事。
管事显然已经受过一番审问,面色惶恐,瞧着虽然没受什么严刑拷打,但显然被吓得不轻。
裴君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知道什么,从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管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再加上之前在天钦府已然受了不小的惊吓,而今看见阮大人站在一旁,也顾不上看什么脸色,慌忙扑了上去!
“大人!大人救我!”
阮大人连连后退,捏紧了手中的朝笏:“本官……本官救你什么?本官是清清白白的!”
文慧注视着管事,厉声道:“陛下面前休得放肆!知道什么,便说什么,若敢胡言乱语,定不轻饶!”
管事吓得脸都白了,扯着阮大人的衣摆不肯撒手:“大人救救我啊!那些事……那些事可都是大人吩咐小的去做的呀,不管小的的事啊!”
闻言,阮大人额上冷汗都渗出来了:“陛下面前也容你胡言!本官没有吩咐你做任何事,你休要在这信口雌黄,污人清名!陛下,陛下明察啊!臣什么都不知道,定是这狗奴才背着臣做出什么丧尽天良之事,反倒将脏水泼到臣身上!臣是冤枉的!”
他甩开管事,上前奏禀。
裴君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命人将那管事带到御前跪下,不容他大声喧哗。
“陛下问话,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齐浣道。
管事被押着跪下,由文慧代君问话。
文慧将账本放在管事面前:“这本账目,可是你做的?”
管事哆嗦着看向阮大人,却发现自家主子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但这本账目上的笔迹,确实是他的,若他不认,也只需让他当堂写几个字比对一番,便会露馅,这欺君之罪,可不是说笑的。
何况,早在捉住他之前,天钦府已经拿捏住了阮家做假账的证据,即便他巧舌如簧,也难以辩驳。
“是……是小的做的。”
“那这几本呢?”文慧又将记有阮家私吞江北赈灾银的几本账目拿了出来,一并放在他眼前。
管事自然认得那几本账目记着什么,没想到天钦府竟连这等事都已经查出来了,之前的账本他都担不起,遑论这几本!
他慌忙磕头:“这几本账目虽也是小人做的,但指使小人如此做账的是大人!小人只是奉命办事啊!陛下……陛下饶命!”
此话一出,阮大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你这奴才含血喷人!我何时让你这么做过!”
管事晓得到了这份上,主子是绝不会管他死活了,更甚者怕是巴不得干净将罪名都推卸到他头上来,这些年他本就胆战心惊,今日更是只想保命!
文慧一个眼神扫过来,便让他浑身发寒。
“阮卿,不如听他说完吧。”裴君怀的脸色已然有些发沉。
闻言,他也只好悻悻地退后。
管事在文慧的询问下,战战兢兢地答话,文慧手里的证据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在御前,他若是老实交代或许还能免除一死。
他硬着头皮将当初如何帮着阮家贪了江北赈灾银一事细细交代了,这件事不仅令裴君怀震怒,亦触到了郑承的逆鳞。
当初那笔赈灾银若能如期送到,或许江北的那场瘟疫就不会发生,他的夫人也……
“陛下!”郑承眼中已透出了怒火,“臣当年就是江北的父母官,曾亲眼得见灾情惨状,那场瘟疫令数百灾民丧命,原以为是天灾,没想到还掺杂着人祸!若文大人所言属实,这便是重罪一桩,臣以为,应当严惩!”
随着管事说得越多,裴君怀的脸色就越发难堪,文慧显然是有备而来,证据一样接一样地由齐浣转呈到御前,不仅是与黑市勾结贩卖私铁私盐和私吞赈灾款之事,还牵扯出了阮家这十年来犯下的零零碎碎的罪状。
就连阮家都没想到,天钦府已将事情查得如此详细,就连其他官员见状,都要怀疑这阮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如此对待。
听到最后,饶是裴君怀都怒到险些拍案而起。
“阮卿,你可有话要对朕说?此人所言,可有半句虚假?”
他手边的证据已然可以定案,这一问,便彻底让阮大人腿脚虚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饶命啊!臣也是一时迷了心窍!臣已经改了呀!求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吧!”
阮家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他还以为终于盼到头了,从此以后再不用靠贩卖私铁私盐来维持一家子的生计,这朝中那个人敢说自己的手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贪过一两银子?不过是从未被摆在台面上罢了。
他究竟哪儿得罪了文慧,天钦府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他!
那些账本又是怎么到天钦府手里的!
他这几日升官之后,的确得意了一番,倒是不曾去底下的铺子查过账目,可也不至于这么快……
“陛下饶命啊!小的都老实交代了,还请陛下饶了小的吧!”管事眼下也顾不上自己的主子了,尽管他也从中捞了些油水,但那只不过是些残羹剩饭,他可犯不上为了那点银子搭上自己的命!
“拖下去!”裴君怀再不想看着这等小人在殿上放肆,先打入天牢再思量如何处置。
而阮家所犯的罪,就没这么简单了。
“陛下,您都听清楚了,阮家贪污受贿,欺君罔上,曾犯之罪比比皆是,臣认为,不可轻饶,否则大周朝堂何以正风,陛下何以面对天下百姓?”文慧上前谏言。
郑承亦与之站在一处:“臣附议。”
随之,岳琅,许桢,乃至满堂文武先后附议,恳请裴君怀严惩这等卑鄙之徒,肃清朝堂。
坐在帘后的裴瑛竭力忍耐着心中的焦虑,手心都要被自己抠出了血,迭珠在旁看着,都不由得胆战心惊。
阮家是她家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日后也是为娘娘做事之人,因着平阳公主和亲一事,才风光几日的阮家,居然就这样被天钦府查了个明明白白,如今满朝文武一同上奏,便是陛下想保住阮家,也十分为难吧。
何况陛下看起来,已经被触怒了。
若是换做以往,都晓得阮家是太后提拔的人,陛下怎么着也会先派人过来问一声,但今日,却是雷厉风行地给阮家定了罪。
“阮家欺君罔上,铁证如山依旧狡辩,乃是不忠!贪污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致使江北灾情加重,草菅人命,乃是无德!此等小人,怎可在朝祸我大周社稷!
朕本念在平阳公主舍身为大周边关安宁,善待她的家人,没想到尔等却是如此恬不知耻!若不是文卿查明真相,朕都要被尔等蒙蔽过去!
来人啊!将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拖下去!查抄阮府,将阮家人一个不漏地给朕抓起来,连坐三族!三族之外,所有男丁不得再入朝为官!退朝!”
说罢,裴君怀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齐浣忙宣退朝,岳琅带着禁卫军,亲自押着阮大人去天牢,等着和他的家人团聚。
阮大人已面如死灰,如一团烂抹布般被拖走了。
帘子后,迭珠瞧着就着急。
“娘娘,这可怎么办?”
裴瑛只感到胸口堵了一口气,吃了个哑巴亏。
阮家,已是弃子了。
找这局势来看,要想保住阮家,与痴人说梦无异。
她起身,折回了双懿殿。
御前审案,当堂定罪,禁卫军浩浩荡荡地绑了阮家上下,一起送往天牢,裴君怀这一次,没打算给阮家留任何颜面,杀鸡儆猴之势,使得人心惶惶,阮家获罪入狱一事,一日间便传遍了楚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日午后,混入宫中的阮方霆便去双懿殿面见了司菀。
他一进门,司菀便料到他要说什么,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以为哀家不想保住阮家吗?泰和殿上,铁证如山,天钦府办案,周密得连哀家都不知如何寻出漏洞来。怪只怪阮家不争气,这些年竟然做出如此之多的腌臜事,陛下今日震怒成那个样子,哀家也没法子了……”
“真的不能再想想法子了吗?”尽管离家数十载,但他们好歹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司菀叹了口气:“圣旨都下了,十日后问斩,哀家已经尽力了,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天牢附近都是岳琅和天钦府的人,层层把守,你也千万别动劫狱的心思。”
阮方霆心头一震:“……十日后要问斩的,都是我的至亲,我却只能看着?”
“哀家不想看着你去送命!”司菀怒道,“横竖你已经失踪这么多年了,就当……就当你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哀家今后会设法补偿你。”
“补偿……”他连笑都觉得吃力了。
那一条条人命,拿什么补偿?他妹妹已经远嫁怒图,连阮家都落得这种下场,可就连保他们一命,她都不肯答应。
这么多年,他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转过身,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望着他疲倦到极致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司菀忽然有种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