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
这日,沈虽白照常步入萍心斋,却见郑承脸色极差,连官服都没换下,面色凝重地捏着一只杯盏。
他猜测今日早朝定然发生了什么,上前行礼:“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郑承咬牙道:“前几日被抓进天牢的那个胡姬死了。”
沈虽白眸光一闪,旋即道:“不过是个偷窃财物的丫鬟,大人为何如此忧心?”
“坏就坏在,这件事今日是由陛下提起来的,还询问了刑部尚书。”郑承袖下的手渐渐收紧成拳。
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死了便死了,怒图那边拿捏着她的亲人,她自然不会将他招供出来。
然陛下似乎从这胡姬被抓开始,就颇为留意,那日还留下了他和岳琅去书房问话,他自觉答得没有纰漏,但陛下似乎话中有话。
原本留在城中与阿娑朵朵接头的怒图人,而今也不知所踪,他派人去那间小酒馆打听,也一无所获。
这件事不太对劲……
今日陛下忽然问起关押在天牢中的胡姬,显然一早便从禁卫军那得到了消息,刑部尚书禀报此事时,陛下也并未表露出过多的惊讶,倒是转头问了他几句。
对于阿娑朵朵,郑承未免惹火烧身,已然任由她自生自灭,然此人毕竟还是从他府上被抓走的,虽说是以盗窃的罪名,但陛下那边似乎不这么想。
他虽已上奏,让宫中对这些女子放松了警惕,才得以将布防图送出去,但世上哪来十成的把握。
当年他记恨顾昀举荐了林家嫡子为相,却放任他外放江北,吃尽苦头也就罢了,连他的夫人都因那场瘟疫而离世,故而司菀找上他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一时的嫉恨,让他听从司菀的安排,以荷包和通敌的信件陷害了顾昀,谋害先帝之事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然木已成舟,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顾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他心中的怨愤渐渐得以平息,待冷静下来,他却不免开始担忧自己的退路。
司菀为了皇位,连先帝和自己的亲姐姐,亲姐夫都能杀,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帮了她一把,同时也意味着知晓了这深宫中最不该触碰的秘密,司菀能容他一时,却不会容他一世。
他晓得自己迟早会被司菀除掉,便私下与远在怒图的公羊晏商量,如何让他全身而退。
公羊晏奏禀怒图大皇子阿布纳一,只要他愿意归顺,可允诺他全身而退,且保他日后衣食无忧。
他在朝多年,早已看遍了这朝堂与深宫的尔虞我诈,还能安然退去,于他而言才是值得欣慰的。
阿布纳一帮他的唯一条件,便是大周边关的布防图。
而恰好,那张图就在他手里。
他遵从阿布纳一的安排,在怒图使臣离京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而阿娑朵朵也是在那时对他表明了身份。
眼下半张图已然送出,却忽然出了这等岔子,之后要如何,还需再与怒图那边商议。
他本想将阿娑朵朵的事敷衍隐瞒过去,但陛下近来对他的态度,似乎总是心存试探,他在朝中上奏之时,岳琅与许桢出言反驳,也不见陛下为他说几句。
“今日陛下当众提及此事,多半就是说给我听的!”他怒意横生,“这一切太过巧合了,那女子从未行过盗窃之事,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分明就是陛下在试探于我!”
阿娑朵朵出入都十分谨慎,小酒馆中的掌柜也只是每隔两日夜里出来开个门,并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此事本该没有纰漏,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
“这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无论是岳琅还是陛下,如今都怀疑到我的头上,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暗暗思索。
阿娑朵朵的行踪和真正身份,应当没有人知晓才是,若要说哪儿最有可能疏忽,便是这座府里的人了。
“大人可有打算?”沈虽白顺势问道。
郑承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先生,你可有想过,这府中,出了奸细?”
沈虽白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大人何出此言?”
“老夫千防万防,防的都是外人,却是没有想过府里会有吃里扒外的,不过胡姬一事倒是让老夫感到疑惑,这女子很是不起眼,偷窃之罪更是无从说起,那日却突然被抓走,关入天牢,一个小小的丫鬟,居然劳动那么多官差前来,可不似寻常。”
他略略一顿:“大人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可有头绪?”
郑承摇了摇头,颇为苦闷:“若晓得是谁,老夫怎能饶得了他?眼下只是个猜测,不过既然能拿捏住那胡姬,想必是老夫身边较为亲近之人。”
沈虽白淡然一笑:“平日在大人身边伺候的人,算上丫鬟小厮,应有十余位,在下也在其中,一时间尚且不好定论。”
“先生帮了老夫许多,老夫对先生,自然是十分信任的,只是其他人,就难说了。”郑承道,“老夫眼下的楚京,堪忧啊……”
沈虽白平静道:“陛下即便对您起了疑心,却还不曾有所动作,想必还是有所犹豫的,您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信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郑承冷笑一声:“伴君如伴虎,帝王最是无情,他能给你一人之下的权力和地位,也能让你在顷刻间一无所有,甚至命丧黄泉,先生别把陛下想得过于念旧了,过河拆桥的事,帝王家最是常见。”
“那大人打算如何?”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身边的人要防,退路也要自己铺,只是恐怕承诺先生入朝之事,须得缓上一缓了。”郑承叹道。
“在下倒是无妨,大人要多加小心才是。”沈虽白平静道。
在萍心斋小谈了一会儿,其他门客也都到了,众人相谈如常,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
唯有郑承,暗中扫视着在座的所有人,试图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是夜,沈虽白发现府中暗卫从郑承屋中出来,将一封信藏入怀中,便从后门出去了。
沈虽白认得此人,乃是府中的暗卫统领,与眼下的他一样,是郑承的心腹,只是他跟着郑承的日子比他更就,故而更得郑承信任,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也多半交由此人去做。
这个节骨眼上送出去的信,即便没有看过内容,他也能猜出几分来。
看来楚京附近,还有怒图留下的人。
他悄悄跟了上去,望见此人混在百姓之中出了城,朝着南边去了。
他迟疑了片刻,折返回到郑府,让暗阁弟子给顾如许通风报信。
而此时的顾如许,正坐在案前,看着纸笔发愁。
日前,兰舟同他说起杨山谷的事,他们所知晓的真相并非大周百姓所知晓的真相,若不能将那日发生在谷中的事公诸于众,这桩案子便永远不能了结。
当年她刚刚得知叔伯与堂兄们惨死的真相,一腔怒火怂恿下,与兰舟一同赶赴长岭,杀了当初埋下火药的那五人,事后想来,的确冲动了些。
就如眼下,她想要五大门派出面作证,且不说她在武林中那臭名昭著的声望,便是当年的血仇,说起来五大门派的掌门人都恨不得一剑戳死她吧。
给五大门派的信,她提起了笔,又着实不晓得该如何写。事实上即便她写得天花乱坠,如何地诚恳相求,他们多半也不会搭理。
她犹豫了许久,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为难之下,能想到的,便是沈虽白了。
郑府那边她不便前去,便只有易容之后,与沈虽白在慧明斋碰面。
听了她的念头后,沈虽白也有所迟疑。
毕竟当年长岭一战,传得沸沸扬扬,她等同于将五大门派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摩擦,各大门派不知真相,也对此颇有微词,她眼下想再想让人家站出来帮忙澄清事实,只怕难如登天。
顾如许越是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当初应当忍一忍,先打个半身不遂再说的……”她叹了口气。
“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但那五大门派中或许还有知晓真相的人,不如让剑宗出面,且试一试,说不定还有转机。”事到如今,沈虽白唯有如此宽慰她了。
她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找师父帮忙?”
他点了点头:“我爹这些年在江湖中还是有些威望的,由他来写几句,说不准比你我磨破了嘴皮子还管用些。”
“可师父……我当初离开师门,就是不想将剑宗扯进来,如今再去求师父,实在难开这个口。”她心生动摇。
沈虽白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爹娘早已料到了,当年救下玉娘,藏起护国令,便是从未从这桩案子中抽身过。何况事关三万将士的冤屈,江湖虽不愿理会朝堂之事,但也非没有血性之地,如此天理难容之事,若能查明,也是侠义之举了。”
她踟蹰良久,终是点了点头:“我这便回去给师父写信,但愿他们能暂且放下私怨,为那枉死的三万将士和我的叔伯堂兄们,说句公道话。”
……
五日后,远在犀渠山庄的沈遇收到了两封加急信,一封是沈虽白的手笔,另一封令他颇为意外。
纯嘉上前看了眼,不由得讶异:“这是……十一的笔迹。”
二人回屋拆开信,信中详述了当年在长岭杨山谷发生的那桩惨祸,突发的山崩,被活埋的三万凯旋的大周将士,以及她杀那五位前辈的缘由……
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原是如此……”纯嘉痛心疾首地捏着信,几乎能想象到那三万将士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与困惑被黄沙掩埋在阳关之外。
长岭杨山谷,离回到大周不过五里的距离,他们却就这样冤死在了关外他乡。
沈遇亦是气到紧握成拳的手都发青了,心中久久难平。
“为了争夺皇位,竟然能让一个人如此丧心病狂!”
“十一当年杀了五大门派的各大长老,其中还有一位掌门,从此与五大门派结下了梁子,此次却不得不在五大门派中找寻人证,以她的性子,会写信来求我们,想必是真的不知如何才好了。”纯嘉道。
沈遇沉思片刻,起身去拿纸笔,给五大门派写信。
言辞恳切,晓以大义,对当年长岭之事,更以师父的身份向五大门派的掌门致歉。
写完之后,便命人立刻送出去。
“不知十一和子清在楚京可还好……”纯嘉不免担忧。
两封信,都只说了杨山谷的事,以及近日查到的线索,那两个孩子眼下的处境却是一笔带过,楚京是何等尔虞我诈的地方她最是清楚,这回,只望他们都能平安无恙。
藏在门外的沈新桐悬着一口气,将听到的暗暗记下,悄悄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