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客客气气地同他说话,更甚者,他预想中循序渐进,威逼利诱的审讯在她这完全没见着影子,她要的,是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事到如今,阮方霆那瘪犊子还能保得住你吧?”她冷笑一声,“本座不像你,没有那么多耐心来折磨囚犯,不过你加诸在顾铎身上的伤,本座还是要跟你清算清算的。”
朝矜忍住剧痛,拖着双腿艰难地爬到她脚下,咬牙切齿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她顿了顿,道:“自然是长生殿与当今太后勾结,谋杀先帝之事。”
闻言,朝矜猛然一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个问题问的妙。”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你可有听说过,宁国府顾家,除了世子顾铎,还有一个小郡主?”
朝矜一怔:“你是……宛陶郡主顾昭?你还活着!?”
“本座当然要活着。”她莞尔,“不然怎么看着你们认认罪伏诛,被碎尸万段,以解本座心头只恨?当年毒杀先帝的,就是你的‘梦断’吧?也是巧了,本座竟然也在这上头栽了一回。”
朝矜缄默不语,她俯下身来,一脸平静地按住了他的肩。
“朝矜,你可知谋害国君,是个什么罪名?”她轻轻一笑,便让他打了个寒颤,“按大周律法,你当被悬于城门前三日夜以儆效尤,再五马分尸,且死后不得下葬,曝于荒野——就像当年我的爹娘和妹妹们那般,在不知名的山林间,或是被豺狼分食殆尽,或是化为一堆白骨……”
她的手突然一拧,他的左臂也被卸了下来。
她取来纸笔,丢在他面前:“留着你的右手,是为了让你把知道的都写下来,本座耐心不好,你识时务些,还能少吃些苦头。”
朝矜疼得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死死地盯着她:“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放过我吧……”
顾如许呵了一声:“朝矜啊,到了这份上,你还心存侥幸,本座都要被你逗乐了。你现在所受的痛,不及本座亲人万分之一,亦不及本座心头恨之万一,本座对你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要不是你还算是他们谋杀先帝的人证,本座在天牢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一想到顾铎现在这副模样都是拜他和阮方霆所赐,她就恨得牙痒。
朝矜心有不甘,捏着笔迟迟不动。
他似是拿捏准了她眼下不能杀他,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顾如许看着他,只觉得可悲至极。
“瓮中之鳖,还在负隅顽抗,不识抬举,心狠手辣,还如此偏执,难怪当初你师父没有留你在萱谷。”
此话一出,朝矜的脸色变了变。
“你晓得什么!萱谷迂腐之至,明明能留下二人一同成为毒仙,却偏偏只留一人,还要我立下毒誓,不得在外以师门所学行走江湖!我空有这一身本事,居然处处被师兄压一头!我如何甘心!”
“所以你就化名毒鬼,归入了阮方霆门下?”她觉得此人不仅是偏执,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长久一来的郁郁不得志,令他近乎癫狂,只要能胜萱谷谷主一成,他能不择手段。
“既然你已经查到‘梦断’,想必是确信了先帝当初所中之毒,就是出自我手,就连萱谷都没能做出来的毒,我用来杀了这世上最为尊贵之人,萱谷根本不值一提!”他怨愤地咆哮着。
顾如许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疯子,轻蔑而可笑。
“萱谷已经断了后继,这世上再没有有毒仙了。”她平静的一句话,却令朝矜浑身一僵,“萱谷最后一位谷主,放弃了将功法传授给门下唯一的弟子,已经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琼山,数月过去,江湖上竟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到你耳中吗?”
“萱谷……萱谷没了?”他震惊地望着她。
“就在今日,他的弟子配出了梦断的解药,你这辈子都赢不了他。”她一字一顿地打碎了他心底多年的固执。
萱谷毒仙,是何等不容亵渎的名号,萱谷的毒,虽是用来杀人的,其历代谷主却都是令人钦佩的高洁之人。
人生匆匆数十载,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立于污浊世间而不移本心。
至少思凉他做到了。
而眼前这个人,虽能长命,却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你杀的,是大周明君,对不起的,是大周千万百姓,所害的,是本座的至亲,这么多年,本座终于抓住了你,迟早也会让阮方霆血债血偿。你终难免一死,拖得越久,就有越多的苦头等着你。”
朝矜咬紧牙关,不予作答。
“本座没这么多闲工夫同你耗着,你若是还没想清楚,也不必急着落笔,本座还能跟你耗几日。”她瞧着这也是个硬骨头,不过无妨,她换个人来审审就是了,打断了手脚,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她俯下身,忽然将怀中一枚药丸塞进了他嘴里,捏着他的喉咙逼他咽下。
“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朝矜阻拦不得,惊恐地瞪着她。
“自然是能让你冷静冷静的好东西。”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走出了柴房。
身后传来朝矜的怒骂,她却充耳不闻,转而看向一直站在门边的季望舒,笑道:“人交给你了,务必撬开他的嘴,至于手段,随你高兴,留口气儿就成。”
季望舒目光一沉:“是。”
她回到前头,正巧遇上前来传话的颜姒,说是救回来的人已经醒了,兰舟请她过去瞧瞧。
她吃了一惊,连轻功都使了出来,一路朝着那间厢房奔去。
她赶到时,兰舟正在门前,她险些没刹住脚,一把拉住他就问:“人醒了?”
看着她慌张的样子,兰舟不禁一笑,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进去吧,世子在等你。他嗓子受了伤,暂且忍耐着,少说些话。”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冲进了屋中。
他无奈地笑了笑,示意颜姒等人退下,自己也走远了些,不扰他二人重逢。
短短几步路,顾如许却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当她望见靠着床榻而坐的顾铎朝她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不断更迭的轮回的画面,也渐渐沉淀下来。
他眼中,仿佛沉淀着阔别已久的,仿佛已有她好几辈子那样漫长的岁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于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名满京华的宁国府世子顾铎,他曾那样爽朗地笑着,令无数英才翘楚拜服。
五年的折磨,沉默在他眼底的沧桑与憔悴,使他形如削骨,仿佛已苍老了数十载。
然,就在他看见她的一刹那,却如同拨云见日般,再度让她得见那温柔的笑容。
沙哑的声音,粗粝得几乎辨不出原本该是什么样,他艰难而笃定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阿昭。”
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就尘埃落定了。
是了,她哥哥回来了。
她走上前,坐在了床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仔细端详着他如今的模样。
犹豫了许久,她才颤着声开口:“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
她记得兰舟的叮嘱,不敢让他多说话:“阿彦告诉我,你的嗓子被毒哑过,虽然能慢慢医治,但眼下不能勉强自己说话。”
顾铎默认,比划着让她明白自己的不便。
“无妨,我多说些就是。”她忍着眼泪,望着他笑,“我还以为你和爹娘他们,都被斩首了,我离开楚京时,没想到还有人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会落在阮方霆手里……哥,是我来晚了。”
顾铎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抚过她额前的发,似是在宽慰她。
顾如许看着他如今有口难言的样子,便觉得一阵难受:“阿彦说你伤得很重,骨骼经脉都损伤得厉害,能保住命已是不易,日后可能只能靠服药慢慢调理,不知你能不能撑得住。阿彦还说,你身子虚弱得不像样,大概这辈子都不能习武了,他说……”
讲着讲着,她眼睛又红了一圈。
顾铎晓得她在心疼他,用缠着纱布的手给她擦了擦眼角,示意她将纸笔拿来。
她取来纸笔给他后,却见他就连拿笔的手都在颤抖。
谁能想到,那双手,原本也是能拿着长枪,上阵杀敌的。
她心酸地别开视线。
他写了一会儿,将纸递给她,只见上头写着:还能活着见到妹妹,也不枉我忍耐这五年。
她一阵鼻酸,望着他:“早在束州时,你便认出我了对不对?”
顾铎笑着点了点头,写道:那晚四周太黑,我不敢认你,也无力出声,你似乎是来找东西的。
“护国令。”她道,“我那晚是去偷护国令的,误闯了那间牢房,却没能人出你。”
那晚的顾铎,如同困兽一般,再加上她那时还没有恢复记忆,根本无法将其与之连系起来。
他摇摇头,写道:那晚阮方霆拦住了你,你若带上我,就走不了了。
“倘若那时我认出了你,绝不会再让你留在长生殿。”她暗暗收紧了拳,“那帮畜生,居然将你关了这么久……”
他笑了笑,写道:看到你和太子殿下平安无恙,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怎么会不算什么?”她眼下都不敢碰他,仅仅是这么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若是让长公主殿下晓得你伤成这样,该有多难过……”
话音未落,顾铎便按住了她。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与迟疑,不必言语,她便能领会。
于他而言,此刻若是见到了裴瑛,便等同于毁了她心中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宁国府世子。
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是清楚,当初的顾铎已经死了,在裴瑛心里,想必也是如此。眼下,他就如行尸走肉,或许这辈子都要靠汤药维生,这样的他,已经不适合再与她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