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层云蔽月,宵禁之后的楚京城,便只有寒风萧瑟,呼啸过巷。
寂静的后巷中,闪过几道黑影,眨眼又隐于漆夜之中。
戒备森严的天牢深处,狱卒们正昏昏欲睡,禁卫军举着火把往来巡查。
忽然间,黄字号牢狱中传来阵阵浓烟,一狱卒惊慌失措地喊着“着火了”,冲出门前来求救!
火似乎是在他瞌睡时烧起来的,牢房中都是稻草,虽有些潮,却不知为何烧得特别快,他察觉到时,火势已经蔓延了好
几间牢房,浓烟滚滚,呛得一屋子的犯人直呼救命。
附近的禁卫军匆忙赶来救火,然而浇上去的水,却让火越烧越旺。
为保住犯人性命,狱卒只得先将牢中犯人拷起来,一同带到外头的空地上,调来玄字号和天地字号的禁卫军,取沙灭火,场面一时颇为混乱。
离黄字号牢狱最近的玄字号牢狱的守备几乎都去救火了,牢中这些籍籍无名的犯人,只要不死,他们也不会多加留意。
时机已到,藏在拐角处的顾如许趁乱朝着东南边跑去。
先用迷药放倒那狱卒在放火果然稳妥许多,这场火,至少能烧半个时辰吧。
她一路直奔地牢入口,眼前的石墙厚重而坚固,她昨夜又来此处探查了一番,却没有找到机关,恐怕此处也如当初关押阿舒的地方,机关都藏在门内了。
外头的呼喊声传了过来,她看了看周围寥寥无几的犯人,计上心头,取了些稻草放在墙下,倒上剩下的松油,用火折子点燃。
受了潮的稻草烧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涌出了呛人的浓烟,吓得睡梦中的犯人纷纷起来呼救。
顾如许藏在拐角处,将烟往墙内扇去——既然有机关,必定有缝隙,她就不信那毒鬼能撑多久。
浓烟似是找到了墙的缝隙,渐渐渗入,等了一会儿,便从门内传来了咳嗽声。
机关被打开,朝矜捂着口鼻出来看情况,却见门前只有一堆稻草,不由得吃了一惊,暗道不好,正欲立刻关上暗门,却被顾如许逮了个正着!
她一把掐住其后颈,将其打晕,把火熄灭,冒着浓烟摸进了地牢。
牢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还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她直到最深处,才找到了那间牢房。
铁桩上捆着一人,遍体鳞伤,令人不忍直视。
她点起火折子,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尚未昏过去,只是真的使不出力气了,只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醒着就好。
她稍稍松了口气,替他揭开绳索,将人放下来:“还能走吗,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她在他耳边低声道。
他垂着头,靠在她肩上,无力地点了点。
“说起来我之前在束州还见过你呢。”她将他架起来,往上走,他身上的伤令人触目惊心,她怕他中途昏过去,便同他说说话。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束州……”
“亏你还记得啊,我那会儿可戴着面纱啊。”她对他露出了一抹笑意,不知怎么的,这人就算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也已然让她觉得温暖的似曾相识,“原来你不是哑巴。”
他似乎笑了笑,借着火折的光,看着她的脸。
忽然间,她听见他用微弱而温柔的口吻,唤了一声:“阿昭?……”
她蓦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
可他眼下的面容几乎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这声音很熟悉,可她不敢认。
她带着他走出了地牢,顺手带上了不省人事的朝矜,从僻静处逃出了玄字号牢狱,如约在子时抵达天牢后门。
守在后门的禁卫军已经被迷药放倒了,待一觉醒来,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此时在门边等着他们的,是前来接应的兰舟和数名暗阁弟子。
见她过来,暗阁弟子立刻上前接过她带来的人。
“小心些,他浑身都是伤。”倒在她肩上的男子已经昏了过去,她再三叮嘱才将人交给暗阁弟子。
朝矜也被带走了。
“沈虽白呢?”她记得他昨日说今夜要与兰舟一同过来,此时却不见他在此,便问了一句。
“他在外头看着,从这回到千金布庄还有一条街的路,要防备禁卫军。”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鹧鸪声,兰舟会意地回头看了眼,“我们要立刻离开,明日皇姐便会设法让那府尹放人,你先回玄字号牢狱等候消息。”
眼见着那边的火快要扑灭了,顾如许点了点头,嘱咐他们诸事小心。
兰舟将人塞进马车后,把朝矜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沈虽白已在前路等着他们,在巷子里等了一会儿后,巡查的禁卫军便离开了这条街,收到沈虽白的示意后,他们加紧穿过了街头,驶入千金布庄后巷,将人带进了布庄。
沈虽白要防备着郑承,不宜在此久留,看着人平安进了千金布庄,便先行离去了。
颜姒早早备好了药和热水,将朝矜关进柴房严密看守后,两个暗阁弟子小心翼翼地将救回的男子扶进屋中,交由兰舟诊治。
兰舟剪开了此人衣衫,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外伤内伤皆有,好好一个人被折磨得触目惊心。
褴褛的衣衫同血痂黏在了一处,腐肉与血脓糅杂在一起,他只得用刀子谨慎地清理,将结痂的部位重新割开,将脓血放出,再用药水仔细清洗。
此人的头发就如稻草一般,灰尘与血迹融在了一起,若不赶紧洗一洗,怕是要解不开了。
他的脸被划了两道伤痕,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不知撒了什么毒水,伤口都开始外翻,还渗出了一层脓珠子,分外可怖。
他细细清理了他脸上的淤泥,才终于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尽管形容憔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这一刹那,兰舟却险些没拿稳手中的布帛,震惊地僵在了那。
昏迷不醒的男子静静地躺在那,不知是不是魇住了,眉头紧锁,苍白的面容,枯木般消瘦,可那眉眼,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是何等的风华无双,从眉梢至眼角,无一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扶着床帏,勉强稳住了身子。
这可怎么办……
他要怎么告诉阿昭和皇姐……
……他还活着啊。
……
翌日,按事先说好的,映欢姑姑去官府传话,前些日子冲撞了贵人的那无赖,长公主殿下心怀不忍,念其家中尚有妻室,暂且饶过。
府尹心领神会,连声答应这就下令放人,映欢姑姑走后,便让官差走了一趟。
两个官差到天牢传令时,牢中狱卒和禁卫军还在收拾昨夜的残局,黄字号牢狱被少了八九间牢房,所幸没有闹出人命来,备了个底上呈刑部,待银子拨下来再行修补。
官差从玄字号牢房中,领出了衣衫褴褛的顾如许。
解了她手上的镣铐,将她送出了天牢大门后,便走了。
顾如许站在天牢门前,望着许久没见的日头,眯了眯眼。
不远处停着一辆灰棚马车,瞧着像是在等她。
她走了过去,车夫便冲她点了点头,她会意地钻进了马车。
沈虽白坐在马车内,抬眼看了看她,眼中多了一抹笑意。
“怎么是你来?”她不免疑惑,在他身旁坐下。
马车调转方向,离开了天牢。
“太子殿下在千金布庄救治你昨日救的那人,抽不开身,我恰好闲着,便来接你出狱。”沈虽白捻着袖子,轻轻地擦去她脸上抹的泥印。
她点了点头:“那人如何了?”
“伤得很重,不知何时能醒,我还不曾进屋见过,只有太子一人留在那,不过我出门前他让我转告你,到了千金布庄便立刻去寻他,有要紧事同你说。”他道。
闻言,她稍稍松了口气:“有兰舟在,必定能救回来。”
诚然平日里不对付,但兰舟的医术,沈虽白也从未质疑过。
由他诊治,的确令人放心。
顾如许看着他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他与兰舟扮作她的妻妾来探视她,那副样子实在叫人毕生难忘。
“那日是谁给你俩梳的妆,竟如此传神?”她坏心眼儿地戳了戳他的胸口,“这儿也垫得很有水平啊。”
沈虽白耳根一热,挪开她肆意妄为的手。
“是长公主殿下出的主意,若是可能,我也不想穿成那样……”
她哧地一笑:“别啊,我觉着挺合适,赶明儿再穿给我仔细看看呗?”
这漫不经心的戏谑口吻,像极了流氓调戏黄花大闺女。
沈虽白脸都红透了,毅然拒绝。
“你这几日出入郑府,如此自如吗?”她瞧着他近来行事大胆了不少。
他点了点头:“郑承有意举荐我入仕,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东院附近的暗卫也都撤走了,我离府几个时辰,并无大碍。”
她勾了勾唇角:“看来郑承是真的想将你收为心腹,如此也好,你今后在郑府走动也方便。”
“听闻藏在郑府的怒图奸细被也被关在天牢中,你可有见过她?”他忽然问。
闻言,顾如许陷入了沉默。
昨夜,她的确见到了阿娑朵朵,就在玄字号牢房深处,她被人挑断了手脚筋,再不能跳舞,也不能动弹,趴在草垛上,奄奄一息。
不知出于何等心情,她在牢门前停了一停,唤出了她的名字。
阿娑朵朵抬起头,尽管她此刻衣衫褴褛,她还是凭着她的声音和那双眼睛认出了她。
仔细想来,她从未告诉过阿娑朵朵,自己的名字,这姑娘也只能唤她一声“姐姐。”
“你听得懂汉话,对吗?”顾如许面色平静地问她。
阿娑朵朵疼得眼泪直流,轻轻点了点头。
“晓得自己因何躺在这吗?”她继续问。
阿娑朵朵僵了僵,没有作答,却是心知肚明。
“我曾经怀疑过那些胡姬中混着奸细,却没想到是你。”顾如许眼中透出了失望与愤怒,“你替郑承传递的纸片,是大周边关布防图,这样东西落到怒图,大周社稷将会如何,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姐姐,救我……我好疼……”阿娑朵朵哭着求她。
顾如许静静地注视着她,半响,继续道:“你不会武功,但你会装模作样,你甚至一度瞒过了我的眼睛,真当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小胡姬,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病死在床上。”
“姐姐我错了,我是逼不得已的……”阿娑朵朵哭道,“我的阿爹阿娘还有弟弟,都在阿布殿下手里,我如果不替他们送布防图,我爹娘和弟弟的命,都保不住!……姐姐,你帮帮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救我的亲人啊……”
她声泪俱下,几乎将自尊低到了尘埃里,任谁见了,都不禁为之动容。
而顾如许,却只是置若罔闻般站在那。
沉默了须臾,她终于开口了。
“这么听来,你的确是迫不得已。”她蹲了下来,轻轻握住了阿娑朵朵的手,阿娑朵朵还未来得及高兴,却见她眼中的笑意冷得令人心头一颤,“我曾经救下过一些孤苦无依的胡姬,她们同你一样,背井离乡,与亲人天各一方。
我救下她们的时候,她们也像你这般年纪,也有诸多的不得已……这些我都能谅解,人之常情嘛。
但这世上,谁又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你有你的阿爹阿娘和弟弟,大周的子民也有。无论是楚京还是边关,只要是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记挂的人。
我不能说你错了,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的确骗了你,我不是关外的女子,我是大周人,尽管这个地方也让我心生怨怼,恼火不甘,也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站在这一边的人。”
“求你救救我……”阿娑朵朵拼命挪动着身子,朝她靠去,眼中的泪几乎要哭干了。
“你的‘逼不得已’,会害死很多人,那些人的‘逼不得已’又该由谁来成全呢?”她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不是来怜悯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点代价。”
在提议让岳琅利用裴君怀的疑心捉拿怒图奸细的那一刻,这个小姑娘的结局,她便已经料到了。
“不……”阿娑朵朵看着她渐渐收回了手,慌乱地喊她。
这附近只关着她一人,也没有人会理睬一个命不久矣的怒图奸细的死活。
“我曾经觉得,你像我妹妹。”顾如许站了起来,眼中的笑意冷透了,“不过现在看来,你可比她们差远了,至少她们赴死之时,即便怕得发抖都没有求饶。
我想过待一切结束,便还你自由身,放你回合依同家人团聚,可你让我改主意了。你助纣为虐,危我大周,按律万死不冤,我如何能容你?你自己选的路,便无怨无悔地走完罢……”
她对阿娑朵朵最后的记忆,是从身后传来的绝望而痛苦的哭声。
……
“你见过她了?”沈虽白问。
她默了默,平静道:“嗯,应当活不了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