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瑛入宫赴宴,并未在宫中耽搁太久,去双懿殿给司菀请了安后,席间也小坐了一会儿,便已身子不适为由,打算回府。
裴君怀晓得她的病还未痊愈,也不多挽留了,让齐浣去太医院拿了几盒人参,交给了映欢姑姑。
“皇姐,皇姐……”走出了泰和宫后,却发现裴婳也悄咪咪地跟了上来。
“明华?”她愣了愣。
裴婳跑下台阶,对她道:“皇姐稍我一程吧,我求了母后让我出宫看灯会,想去皇姐府上找小琴师!”
裴瑛有些怔忡:“听闻你最近在跟兰先生学琴?”
她点点头:“这事儿皇姐可别告诉母后,母后总说我琴技不佳,再过两个月就是母后的寿辰,我想给母后献一曲作为贺礼。”
闻言,裴瑛了然:“你倒是有心了,上车吧,随我一同回去,兰先生就在府中。”
“多谢皇姐!”她欢欢喜喜地提着裙子上马车,与裴瑛一同出宫了。
回到公主府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头巷尾却是灯火通明,裴婳掀开帘子好奇地朝外张望,这民间的风俗啊,虽不及宫中华美,却别有一番情致。
处处可见携手并肩的一家人,叫人十分羡慕。
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公主府门前,桃月和映欢扶二人下车,裴瑛回府后便吩咐下人去寻兰舟。
“兰先生正在院中,可要奴婢将人请过来?”下人答道。
裴瑛正欲吩咐,裴婳却拦住了她:“不必让他过来了,我过去寻他就成,琴也在那儿,桃月,你便留在这等我。”
“是。”桃月应声。
看着她欢欢喜喜地跑出去,裴瑛无奈地笑了笑:“明华这孩子,有时懂事得叫人心疼,有时却又顽皮得很,真不知如何说才好。”
映欢接道:“明华殿下难得想要好好学琴,时常来走动走动,咱们这公主府也添了不少人气儿。”
裴瑛莞尔不语。
而此时,裴婳已经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兰舟所住的院子,院内外并无把守,她顺顺当当地便进去了。
屋内隐约传来拨弦之声,算不得曲子,倒似随手撩拨,却让人觉得心口一跳。
她走到门前,叩了叩,里头的人便抬起了头。
箬笠摆在架子上,他脱下了外袍,只着一身月白的里襟,瞧着更为英气逼人,这样一个人,竟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琴师,莫名有些可惜。
“小琴师。”她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我来找你学琴啦。”
他本就不大搭理她,熟识之后,私下里更是连礼都不行了,不过裴婳也不在意这些条条框框的死规矩,比起尊贵的金枝玉叶,她更希望这小琴师把她当个普通女子。
兰舟起身,疑惑地看着她:“今日不是宫宴吗,怎么又来了?”
“我跟母后说,想出宫看灯会,就溜出来了呀。”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便服。
“除夕你怎么也不老实些?”他本打算过会儿去寻顾如许说些正事,这丫头倒是会挑日子。
裴婳撇撇嘴:“这楚京城人人都在守岁,我爹娘早不在了,一个人呆在临月阁也无聊得很,还不如来学琴呢。你上回教我的指法,我回去都好好地练了,你看看这次怎么样。”
她跃跃欲试地跑到案边,将琴搬过来,拨了两下弦。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地收回手。
“难听。”他毫不犹豫地当头一盆凉水,浇得她透心凉。
“……”
“不过指法比上回像样了点。”他给她拿来曲谱,认命地开始教她。
裴婳照着谱子弹了一段,听得兰舟脑子疼。
“且住。”他疑惑地望着她,“你的琴究竟是谁教的?”
她眨了眨眼:“我娘。”
抚宁太公主啊……
他忽然想起了先帝生前对太公主琴技隐晦的评断。
啧,没错了,是亲生的。
“把之前学的都忘了吧,这是琴,不是兵刃,你怎么弹得杀气腾腾的?”他扶着额劝道。
“我很心平气和啊。”裴婳一脸无辜,作势又要下手。
兰舟赶忙拦住她:“你且看我弹一遍。”
他示意她坐到旁边去,亲自给她示范了一遍。
拨弦灵巧,曲调轻快,一曲奏罢,余音绕梁,令人沉醉。
“看清楚了吗?”他起身,示意她再来试试。
裴婳小心翼翼地上了手,起初两个调子尚可,但多弹一段便又回到了本来面目。
兰舟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忍无可忍,只得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控制力道:“拨出去的时候轻一些,这是琴,不是在弹棉花。”
“哦……”裴婳倒也认真,在他手下学了一会儿,便渐渐掌握了一点技巧,弹出的琴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生硬,调子也出来了,她不由得心头一喜,扭头问他,“小琴师,我是不是学会了!”
这一转头,不经意间就亲到了他的脸,吓得她手也停了,人也僵了,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兰舟松开了她的手,干咳一声:“姑且算是有些进步了,再练练吧。”
她这才陡然一机灵,回过神来,低下头专心练琴。
站在院门外的裴瑛听着院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琴声,不由得笑了笑。
“的确热闹了不少。”
映欢姑姑给她披上斗篷,道:“太子殿下少有这般烦恼的时候,不过也总比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好。”
“是啊,今日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是该高兴些……”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映欢不由叹息:“您又想起铎世子了吧?”
裴瑛默然一笑:“我也就只能悄悄地想一想他了……”
“这么多年过去,斯人尸骨已寒,殿下还是放宽心,多为自己想想。”映欢劝道。
她长舒了一口气:“我也想放宽心啊,可这心总是揪着,一想起来就疼得紧,谈何容易?姑姑,我都想好了,待阿昭和阿彦为顾家和母后洗雪沉冤,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去法源寺剃度出家,从今往后,青灯古佛,了却此生罢。”
“殿下……您这又何苦呢?铎世子定然也希望您能放下过去,好好地过日子啊。”
“可我做不到啊。”她苦笑道,“有些人一见则误终身,等也好,盼也罢,若不是他,我宁可终身不嫁。此事暂且不要告诉阿昭和阿彦,我不愿让他们分心。”
她心意已决,映欢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
夜渐深了,顾如许小憩了片刻走出了屋子,远处传来断续而尴尬的琴声,她也能料想到兰舟那边是谁来造访了,不由得笑了笑。
她站在院中,望着廊下灯火,忽然有些感慨起来。
外头依旧喧闹,想必十分热闹,她从前也很喜欢这样的热闹。
眼下应当快到一更天了吧,在公主府可看不到什么烟火啊。
她望着院墙,陷入了迟疑。
就去看一眼吧,权当是宽慰一下自己。
踟蹰了片刻,她跃上了院墙,正欲跳到巷子里,却忽然望见墙下站着一人,也正惊讶地望着她。
“……沈虽白?”她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我……”沈虽白似乎在犹豫什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问问你,要不要去看烟火的。”
她一脸诧异,跳到他面前,见他发上沾了些许露水:“你在这站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
“一会儿是多久?”
“……一个时辰。”
“……”你可真能耐!
“为何不唤我一声?”她问。
他有些为难:“我不知你在不在,公主府也不是随意擅闯之地。”
“所以你就在这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她一探他的手,果然冻得冰凉,赶紧给他捂了捂,“你是不是傻,先同我说一声呀!”
他抿了抿唇,问:“那现在……去看烟火吗?”
她没好气地拉住他的手:“走。”
他眼中顷刻间便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来,轻轻嗯了一声,回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朝城楼走去。
她没有戴人皮面具,便买了一张纸糊的面具暂且戴着,以免这样出门太过惹眼。
一路上,她曾试图把手收回来,却发现始终被人紧紧地攥在掌心,她错愕地望着他,他便回过头来冲她温柔一笑,她猝不及防地面上一热。
既然收不回来,便这么牵着吧。
她暗暗妥协。
前往城楼和桥边看烟火的百姓络绎不绝,逐渐拥挤起来,推推搡搡之间,顾如许脸上的面具不知怎么的就松了,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她匆忙转身去捡,却有另一人比她快了一步。
面具滚到了那人脚边,他便俯下身,将其拾了起来,抬头便见她也伸出了手,不由得愣了愣。
沉默了足有十几息功夫,面前的人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试探着问。
“你……顾昭?”
她亦是僵在了那。
“……傅云月?”
……
与此同时,楚京城的另一边,刚从千金布庄后门出来,正打算回公主府的季望舒,却遇上了她眼下最不想遇上的人。
“季姑娘?”赴宴回来的岳将影显然早一步留意到她,已然追了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他:“岳世子。”
“你怎么……”他刚想询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却见她手腕沾了血,立刻将她拉到一旁,避往来的百姓,查看她的手腕,“血是哪儿来的。”
“刚杀了两个跟着我的人。”她淡然答道。
他僵了僵,这才发现只是夺魂弦上的血溅了两滴在她腕上。
她抽回了手,对他点了点头:“我还有事,请岳世子早些回去吧。”
说着便径自往回走,岳将影晓得她这会儿不愿同他多言,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一更的锣声敲过,远处绽开了第一声烟火。
一刻钟前,城楼下。
顾如许阴差阳错地被傅云月认了出来,一把夺过他手中面具,重新戴好,转身欲走,却被一把拉住。
傅云月跟活见鬼了是的看着她:“你先别走!”
他与顾昭也算是自小认识了,直到顾家被株连九族之前,他还见过她一面,这张脸,他怎么会认不出!
紧随而至的沈虽白突然挥开他的手,将顾如许拉到身后。
这回,傅云月更摸不着头脑了。
“沈虽白,你怎么也在这?”
见是傅云月,沈虽白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今日没有带着出入天钦府的面具,想来应是出来凑热闹的。
傅云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错愕地望着二人:“你们……”
“跟我过来!”沈虽白立刻将他拉到僻静处,压低了声音,“你二人认识?”
“何止认识,孽缘一场。”已经被认出的顾如许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这小子小时候出卖过我,害得我被我爹关了半个月,还罚抄家规百遍,长大后他还趁着酒醉拦着我的车马,非要让我下车跟他决一死战。”
“那你还不是把你爹和哥哥喊过来揍了我一顿?”傅云月一想起这事儿还一肚子不服气,“有能耐咱俩现在打一场啊!”
顾如许冷笑一声:“那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你别危言耸听!”傅云月气得袖子都撸起来了,幸好沈虽白及时拦住。
“你冷静些,她不是危言耸听。”沈虽白诚恳地劝道,“现如今我都打不过她,你就别上赶着找揍了。”
闻言,傅云月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别骗我!”
“不如试试?”顾如许站在一旁,笑吟吟地掰得手指喀啦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