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面镀上了粼粼金光, 沈浮桥缓缓睁开眼,深黑的瞳仁边缘带着一圈明显的亮色,像两颗了无生气的黑曜石,平静得看不出悲喜。
耗时多年,在青莲神池中贮存的神躯依旧未与山神灵相完美融合,直到沈浮桥从池中走出来,一步一顿,肢体才慢慢由僵硬变得协调。天青色的神袍凭空出现,出清水而不湿,袖边袍摆暗光萤转,满头青丝仅用一条流云长带随意束起。
及近浅滩,莲叶掩映之处,沈浮桥才从自己的灵相上看见一枚小小的血色逆鳞纹。
南海鲛人王配偶纹。
居然这么轻易地给了一个凡人。
他鬼使神差地抚上了自己的颈侧,明明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却好像还能感受到唇齿的温热,来自一条深海里的小鱼。
他无声抿了抿唇,眼底漫上浅浅的笑意。
随着他上岸的脚步,神殿大门訇然中开,琉璃高瓦映照着绯橙的霞光,仙鹤拂动浮云悠然划过,在亘古不变的九重天留不下一丝痕迹。殿门左右列着忠诚的神卫和缄默的莲使,半跪而下等待着他的醒来。
沈浮桥赤足踏上金碧辉煌的神阶,繁茂的青莲便在神阶两侧漫延出圣洁的清香,殿门外正中央跪坐着神使,垂着头聆听来自最高处的神谕。
这一天所有人都等了太久。
霖娘。
沈浮桥的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如煦,只是如今隐隐带着山神的威压,茫远神圣而无上。
属下在。
我睡了多久?
霖娘心算片刻,恭敬道:距离尊上凡体死去,人间日月三百载有余。
沈浮桥颔首,抬手用神力扶起跪地诸人,像是不经意间温声询问:我的遗孀,如今身在何处?
霖娘愣在了原地,数千年来第一次在山神面前犯了结巴:尊上的遗、遗孀?
谁啊?
难不成是那条鲛人?!
开什么玩笑
沈浮桥见她的反应,心下了然。
多半不在雨霖山。
我出去一趟,雨霖山诸多杂事,还烦请霖娘多为操劳顺便告诉阮白和楚怜,待我回山,给他们带他们最喜欢吃的胡萝卜酥和荷叶鸡。
霖娘嘴角抽了抽,暗暗腹诽沈岚真是睡傻了,阮白和楚怜都多大了,还当幼崽养。
但这喜欢撂挑子偷懒的陋习还是没变。
尊上大劫方渡,何不先回雨霖山看看?数百年了,山中众生都在恭候您的回归。
沈浮桥摆了摆手,天青广袖便在柔和的夕阳光景下划过一道温煦的弧线,他唇边亦带着怀念的笑意,整个人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圣光。
我既归神位,山中灵脉便充盈饱满,之前几百年苦了你们了,这些日子且自行休养生息去罢,过些时候我便带家眷一并回来。
此言一出,殿下一片哗然,众神卫还算勉强保持着严肃,诸位莲使就已经炸开了锅。
沈岚平日不摆架子,待众生温柔随和,化世间苦难为养料,种植了满池慈悲青莲,莲心极苦,却净化贪嗔痴慢疑,引导灵相清白向善。
而他常居雨霖山,无法时时在九重天雨霖殿照看,一颗莲种发了芽之后便由特定的莲使护养,他们依靠沈岚在莲上留下的神力存活和修炼,攻击性很弱,生命力却极强,是不受天道三界制约的特殊存在。
他们生了灵识,也就懂得了八卦,但以他们简单的思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何主上睡一觉就有了家眷,交头接耳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
而霖娘启唇欲言又止,实在憋不住想说点什么,却又不好下他的面子。
遗孀家眷,能对得上号的便只有南海那条鲛人,可是那鲛人早就发了疯,动不动来雨霖山乱杀一回,每次见他来整座山都如临大敌,念着他帮山神渡劫的情分能躲就躲,实在被逼急了便大打出手。
那鲛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伤其它精怪,全然是奔着取她和阮楚二妖的命来的,明明在陆地上被压了一头,发起狂来偏偏谁都挡不住,根本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且不说她被打伤过好多回,就小白兔那么人畜无害的脸,他眼都不眨就开撕,可怜小狐狸那么漂亮的九尾,被他烧秃之后就再没长起来过。
霖娘不知跟他解释过多少回沈岚没死,只是沉睡了,结果越解释越难缠。他什么都不相信,只逼着要沈浮桥的肉身,可神魂归于九重天,那具腐朽的肉身也早就消弭了,她上哪儿给他找去?
那鲛人早就成了只会杀戮的变态,听说离开雨霖山后在南海觉醒了血脉,以雷霆手段整顿了南海鲛人族系,成为了鲛人族独揽大权的新王上,那王座都是鲛人尾骨堆成的,偌大的王殿里挂满了反叛者的头颅,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活物。
他早就化成了一个符号,作为鲛人族冷血暴戾的典型代表。族人敬他畏他,背地里也嘲笑他可怜他。他虽然一路势如破竹,胜而为王,却已然失了心智,空洞浑噩度日。
那样冰冷的宫阙王殿一住就是数百年。
沈岚心心念念的家眷,一时半会儿恐怕没那么容易带回来。
不过说起来方才谛听不是说斩断红尘么?为何沈岚甫一醒来,连雨霖山都不回,却上赶着要去找他?
渡劫而已,还假戏真做了?
不会吧若那鲛人又上位了,在沈岚耳畔吹吹枕边风,那她便可以早些带着那两只滚出雨霖山浪迹天涯了。
霖娘越想越远,有些后悔当初没戴张面纱。
虽然她什么也没做错。
作为山神使者,帮助山神早日历劫归来是她的使命,否则她才不管这小两口的事,睡她的觉不香吗?
鲛人心脏助人起死回生返老还童,当初要是被沈岚给吃下去了,那药就白给,他还得搭上一世去完整地历老苦,徒增麻烦。
更何况她好不容易配的,花了不少西部灌木蛇毒液,浪费可耻。
宁逾是倒霉,可雨霖山上上下下谁不倒霉?若不是当初
霖娘?
不知何时众人已然散去,神卫和莲使不见踪迹,沈浮桥循阶除而下,温和的声线就在三尺之外响起。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霖娘下意识怔了片刻,俯身启禀,未作丝毫隐瞒:敢问八苦之劫,凡间种种,尊上是否一一记得?
你一口一个尊上,叫得我头疼。沈浮桥按了按眉心,随口道,就按之前的习惯,叫我沈公子罢。
天道故意模糊了我的记忆,红尘苦难与情爱确实已然隔了一层雾霭,有些细节看不真切。
霖娘敛眉,神色有些复杂:那您为何还将那鲛人记得如此清楚?
不是清楚,是深刻。
沈浮桥的视线错过霖娘,落到远处的日晷神坛上,那里面满是上神陨落后残存的精魄,漫天蝶影化成了通极之梯。
每一只圣光笼罩的白蝶双翼上都刻着神明漫长而无言的执念。
世人皆谓神明断情绝爱,无悲无喜,寿与天齐,却不道九天之上有多少痴神因背叛天道而陨落,灵识抹去,不入轮回。
同宁逾所做的事我大多也都不记得了,包括最后我是怎样死的,他有没有把雨霖山哭湿,我也不记得了。他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但忧伤很淡,被日落的光影一笼便散了,但我记得,我爱他。神族的爱并不留在记忆里,而是刻于灵相上。
或许只是沈浮桥爱他,尊上
我不就是沈浮桥么?他轻轻笑起来,眸中颜色很深,教人不敢直视,名字而已,不过是浮于表象的一个称谓。我是去历劫,换了具肉身罢了,更扯不上什么前世今生之说。怎么霖娘你修炼千年,如今连这个道理都还不明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独守空房。(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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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如梦似幻
南海是三界四大海域之一, 鲛人族的领地。在沈浮桥遥远的记忆里,应当是一片蓝波碧浪,水天相接的地方会泛起绮色的余霞, 没有人群和杂物, 阵阵鸥鸟划过云际,周遭是掺着危险的静谧。
还有一条孤独地坐在海岸吐泡泡的小鱼。
但眼前之景却与记忆里大相径庭。
九重天没有昼夜交替四季轮转,当他到南海边时, 才知道凡间已是中夜。此时血月当空, 腥红的冷辉洒满无垠死寂的海面, 原本蔚蓝的波浪不知为何浸满了黑雾,海底的情形看不分明。
沈浮桥蹙了蹙眉, 缓缓走进了南海结界, 由于灵相上血色逆鳞纹的缘故, 非但未受到丝毫阻碍, 甚至连阵法原心都没有一丝波澜。
结界入口的鲛人士卒半跪而下, 以王后礼恭迎沈浮桥。鲛人族不认面容,只绝对忠诚于血脉灵统和咒纹标记, 他们跪的是那枚鲛人王配偶纹, 至于来者的相貌和意图, 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沈浮桥抬指,青莲神力便托着他们直起身来, 周遭的海水倏然变得澄澈,数朵莲花旋然绽放,莲心化作一道青影没入鲛人士卒的右胸,转瞬之间,他们身上的鲛鳞便深了一个颜色。
这
多谢王后!
沈浮桥琢磨了片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但笑不语。
念着早些与宁逾重逢, 他未在入口久留,不多时便朝守卒颔首,抬步离去。
南海很冷,而且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从阵法原心处弥漫的沉沉死气。路边常有皑皑白骨半掩与礁石之下,满地腐臭尸骸堆积,四周海岩壁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鲛人洞穴,洞口都笼着毒瘴。
他看过宁逾一部分命谱,可哪怕经受过非人折磨之后,他加冕称王时南海亦未出现过如此糟糕的变故。
为何重生后明明被他养得好好的,心中怨气却比前世更甚,把自己的领地都糟蹋成这个鬼样子?
沈浮桥于莲池中化神,躯体受雨淬山炼,修的是至纯至净道,平生最厌恶肮脏污秽,见到此景不由得深深蹙起了眉,目光穿过重重的迷瘴和毒雾,锁定在昏暗冰冷的鲛人王殿。
难不成在他□□死去之后,宁逾又遇到了什么劫难?
三百年间能发生的事可就太多了。
他来得太急,甚至忘了去星盘阁察看宁逾已然走过的命谱。宁逾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是否已经娶亲生子,近况如何他一概不知。
但眼前看来,情况不会太乐观。
沈浮桥一边向王殿走着,一边面沉如水地想。
说是王殿,其实就是一座高耸的深黑石穴,每一层台阶两侧都堆着血迹未干的,被生生剔下来的叛徒脊骨,沈浮桥一阶一阶地踏上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有些犯恶心,但想到宁逾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感从胸口汩汩涌出。那是他历劫时期常常体会到的,所谓心疼的滋味。
他最终还是强忍着不适不紧不慢地登了上去,足下步步生莲,所过之处天青色的莲纹隐隐显现,圣洁金辉将恶浊污秽尽数净化,巍峨王殿半露出原本的庄严面貌。
沈浮桥抬手化去门口的禁制,凭借着咒纹标记的加持,很快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王殿的大门。
他没有擅闯他人府邸的癖好,只不过宁逾不是他人,算是内人,而此刻长夜已深,他多半已经就寝了,敲门不过是徒增打扰。
他想得很简单,在这里看着宁逾睡一夜,待他翌日睁眼后便问他还愿不愿意跟着自己。
若是愿意他们便一齐回雨霖山,若是不愿意,那他就把他绑回雨霖山。
这里连鬼都待不下去。
届时可以把神池里的青莲引种一部分到南海,这里的灵脉都被耗得差不多了,阵法原心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
沈浮桥不知道宁逾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
把整个南海搞得如此乌烟瘴气事小,要是做出其它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沈浮桥还没来得及深想下去,思绪便骤然被打断了。
不远处昏暗的鲛烛默默流着泪,血红色的光影在嶙峋的石壁上张牙舞爪,偌大的王殿除了冰冷王座一无所有。
王座之上懒懒地倚坐着一个落寞的身影,暗红色的如藻长发铺了一身,深蓝色鲛尾垂于座下。他身上平添了许多道不肯祛除的伤疤,右胸口那处尤为狰狞,在冷白的躯体上显得触目惊心。
那是他阔别已久的爱人。
看起来已经太过陌生。
宁逾像是察觉到动静,蓝眸间或一轮,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沈浮桥遥遥相望。他原本微微上挑的眼尾落了下来,眉心刻着两道深深的褶,看起来格外冷厉,却让沈浮桥无端觉得悲伤。
你来了。
并不意外似的。
沈浮桥直觉他的语气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怪在哪里。他的眼神是空的,强行染上了似是而非的欢喜,那欢喜落不到实处,像水溶于海底,悄无声息。
阿宁。
应该是这样叫的。
我来接你回家。
宁逾扯了扯唇角,长长的血海藤自身后伸出,表面附着的尖刺全部收了起来,将沈浮桥轻轻托住,收藤于王座之下。
他撑着头,凝眉俯视眼前的沈浮桥,目光掠过他空空如也的颈侧和温柔如昔的眉眼,轻轻嗅了嗅他身上不同以往的莲子清香。
好啊。他轻轻笑了笑,语气却还是冰冷的,那今天先陪我睡一觉罢。
也不久,几个时辰而已。
沈浮桥听他说话,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口闷闷的。宁逾看起来并不惊喜,也并没有多在意他的去留,而是以一副疏离而淡漠的姿态,像是在对待一个可有可无随用随弃的工具。
三百年将他的爱消磨尽了吗?
还是说凡间情爱本就如此,如断梗浮萍,朝不保夕?
沈浮桥沉吟不语,宁逾便这样静静地盯着他看。他薄唇抿得很紧,耳鳍尖锐,依稀闪着明灭的寒光,身上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道是如何磋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