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等太久了。
雨霖山浮在三千大千世间轮回转世重生之外,这是长别后他见到的第二个沈浮桥。
第一个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不过那是个冒牌货,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顶了张和山神一模一样的脸和姓名,但魂体没有灵力,根本无法为雨霖山提供任何滋养。
阮白敲开门只看见那双惊异又贪婪的眼睛,略一失望,便出手抹去了他的记忆。
也是,八苦之劫,哪有那么快回来?
后面的事他便没有再关注过,他很忙,而且只是沈岚座下的一只小白兔,天资愚钝,日日被神力熏染才得以修炼化形。
和楚怜一同守护着这座神山,实在是力薄才疏,每日妖力入不敷出,却还是没能阻止山体衰颓的态势。
还好在彻底崩溃之前,他们的神明即将回归。尽管还未彻底恢复,但只要魂体在此,雨霖山山灵便不会枯竭,加之那条痴情鲛人的支持,情况已然好转了不少。
只是苦了这具肉身,必须承受魂体滋养山灵带来的病弱痛楚。
但这也是八苦之一,神灵不得不渡的劫。
阮白低低叹了声,望向沈浮桥的眼神充满了怀念,还有一丝深藏于眸底的敬畏。
山神慈悲,护佑山中众生,却从不以高位者自居,对所有生灵温柔以待,以友人相称。
在他们心中,却是比日月更加神圣的存在。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沈浮桥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被阮白侧身避过了。
有何事但说无妨,沈兄同我不必如此客气。
好险。
那我便直说了。沈浮桥温声道,我大抵后日会出一趟远门,但家中有条鲛人,你也见过了,叫宁逾。
阮白点了点头,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想麻烦阁下帮忙照顾一下。
沈浮桥很少有不得不请人帮忙的时候,他性格说不上孤僻,但和他人只有必要的相处。
但这次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这座山离京城有多远,也不知道宁逾的状态稳不稳定。宁逾娇气,他却没有足够的条件让他免受劳顿之苦,更何况要是在人多的地方突然变出鱼尾,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护下他。
他能为宁逾做的太少了。
少得可怜。
他不会做饭,但胃口有些大,我怕提前做好的食物他一顿吃完了,后面便只能挨饿。
阁下不必时时照看着他,只需要每天给他换一次水就行了,在盥洗室暗格第二层有一坛细盐,每次加几勺便好了。
他很好养,平日里很温顺,但是千万记得不要摸他的尾巴,否则情况可能会非常糟糕。
沈浮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阮白却一直没有应声。
他望着沈浮桥有些难以置信地眯了眯眸,花牌耳饰在风中摇曳,显出无声的伤感。
原来爱别离苦在这里。
不过话说回来,那鲛人的动作也太快了,这才多少日子,山神都为他倾心。
还好养温顺这话说出来,也只有沈浮桥自己相信。
沈兄出远门,同那条鲛人说了吗?阮白不多问别的,只是指出这一点,届时他抵触我,我又该如何说呢?
沈浮桥沉默了一会儿,叹声道:还未来得及说。
那我猜测他应当不会配合。
沈浮桥不得不承认阮白猜得对,他必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否则宁逾一定会闹,发脾气还好说,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他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他沉吟片刻,最终缓声道:我可能无法提前跟他沟通如果他知道我出远门,大抵是说什么都要跟着。
阮白点了点头:沈兄想不辞而别,当心纵火烧身。
没那么夸张。沈浮桥不知道是在劝说阮白还是在劝说自己,扶额深深叹息,届时你便说我被强行召回了本家,不允许带任何外氏人回府,不日便归,让他不必担忧。
阮白下意识想说是,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轻声道了句:好。但若他发起狂来,我可不保证能控制得了。
多谢。沈浮桥深觉大恩无以为报,身上唯一有点价值的东西他却没办法给阮白,那据他爷爷说是一枚伴生玉,他从小戴到大,除沐浴外不曾片刻离身。
他已经准备送给宁逾了。
若我还有命回来,这残废身躯,供阁下驱使。
他说得严肃有认真,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让阮白胆战心惊。
有命回来
这是托孀的意思啊。
可怕。
还驱使山神阮白修炼千年,自觉还没那能耐,即使现在姑且有那能耐也没那胆子。
他强笑着摆了摆手,雪白的锦袖轻轻摆动: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念。沈兄若是有心,最好还是提前跟那鲛人暗示一下,以免到时候他情绪突然爆发,多生事端。
最重要的是那鲛人的血海藤着实厉害,不受控制的时候可能得把山给掀了,雨霖山这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哪里受得了那般灾难?
这个我明白。沈浮桥温声答应,病恹恹的眉眼间透露出某种难以克制的情愫,我也不可能真这么洒脱地一走了之。
那么好的宁逾,任谁也舍不得。
沈浮桥辞谢过阮白,沿着来路返回半山腰的木屋。
此刻鸦声长绝,山岚狂起,吹起林间枯黄的落叶,漫天萧瑟地垂落,凄凉得像是一曲哀歌。
沈浮桥行于崎岖山路,墨色长发在风中拂动,发间简单的素木簪滑落而下,坠落进茂盛的蓬草堆中,颜色相仿,有些难以寻找。
沈浮桥俯身搜寻了片刻,木簪没找到,倒是在草丛中无意中捡到了一块玄色的鳞状物,很大,很坚硬,沈浮桥指尖刚触上时耳边仿佛出现了一声清越茫远的低吟,带着某种强势的威压。
奇怪的东西。
沈浮桥潜意识里察觉到这物件并非凡物,联想起宁逾胸口那块莹蓝色的漂亮逆鳞,便将其收了起来,打算回去让宁逾看看有没有用。
若是对他日后的血脉觉醒有帮助便再好不过了。
那块草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浮桥找了一会儿,没多久也将木簪找了回来,重新半绾了发,便继续踏上归路。
好不容易回到屋前,却见菜畦里一片狼藉,昨日换下来的衣服沈浮桥还没来得及洗,此刻却湿淋淋地晾在竹竿上。
沈浮桥眼皮不可抑制地跳了跳,起初有些慌乱的心情随着他进屋的脚步逐渐变得麻木。
木板地到处都是沾水的脚印,明间的桌椅全部映着粼粼水光,他偏头向卧室看了一眼,果然奇乱无比。
他大概能猜出是宁逾做了家务。
可是这也太夸张了些。
算了先把人找到再说。
阿宁,你在哪儿?
沈浮桥一边往盥洗室走,一边出声问道。
厨房里却传来一阵哐当的声响。
应当是锅碗瓢盆相撞。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很匆忙似的,咚咚咚地往门口跑。
哥哥,你回来了?
他看过去,宁逾正扒着门框露出一个脑袋看着他,语气天真又无辜,但细听却有些心虚。
沈浮桥没忍住轻轻挑了挑眉。
在做什么呢?
阿宁想为哥哥做饭,但是
不必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碗盘狼藉的厨房便映入眼帘,沈浮桥分类放好的瓜果蔬菜被弄得一片凌乱,调料盘被直接打翻,砧板上的萝卜被削成细小的一截。
地上全湿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做饭还是在洗地。
沈浮桥胸口升起一股郁结,拿这场景有些头疼,目光收回落到宁逾身上时,那股郁结又无奈散去。
以后别再做饭了。沈浮桥将宁逾从门后拉出来,温声道。
他身上还只穿着沈浮桥的外袍,由于过分宽大,痕迹未褪的锁骨清楚地显露出来,之下的光景隐隐绰绰地晃。他腰间围上了平时沈浮桥做饭系的围裙,被鲜血不止的指尖染上了斑斑血迹。
怎么回事?
沈浮桥抬起宁逾的指节,眉峰深深蹙起。
切菜切的?
他下意识去暗格里拿绷带和草药,却想起之前宁逾诸多次受伤的经历,稍作犹豫,便将宁逾匀称修长的指节含进了口中。
腥甜。
宁逾的指尖难以抑制地缩了缩,整张漂亮精致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连带着耳鳍都漫上秾丽的绯色。
哥哥你不生气吗?
沈浮桥没应声,直到那渗血处结出淡淡的薄痂,才握住宁逾的手腕将指节缓缓抽出来,拿出手帕认真仔细地给他擦干净。
阿宁为了给我做饭受伤,我还要生阿宁的气在阿宁心里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么?沈浮桥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环过宁逾的腰想要把围裙给解下来,但身后却被宁逾打上了死结。
傻鱼不会系腰带。
宁逾像是被沈浮桥揶揄的眼神戳到了痛处,着急解释:我、我是因为想给哥哥做一辈子的饭。
听他说一辈子,沈浮桥的心难以自制地沉了沉。
他的一辈子和宁逾的一辈子差太多了。
沈浮桥哽下痛息,强装戏谑道:那还是算了阿宁是想饿死自己还是饿死我?
宁逾下意识反驳,但环视了一圈厨房的盛况,还是讪讪闭了嘴。
看起来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猫,失落又郁闷。
好了,你先去外面歇一歇,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他抬手抚了抚宁逾绯红的脸颊,指节滑过他冷厉的下颔线,给这只小猫顺了顺毛。
宁逾半眯起眸轻轻地蹭,上前一步踮起脚向沈浮桥缓缓凑近,微凉的气息扑在沈浮桥唇边,却又若即若离,不完全贴上去。
沈浮桥还没木讷到这都不懂的地步。
无论是不是一时冲动,不可否认的是,他已经越了界,逾了矩,犯了罪,再忍耐也没有意义。
他自暴自弃般抬了抬宁逾的腰,把他按进怀里后微微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用还没被宁逾用完的萝卜简单地做了些胡萝卜酥后,沈浮桥又熬了些红枣银耳汤,本来想的是等冷却一会儿再喝,一个不小心就让宁逾喝了一半。
好烫好烫。
宁逾凑过来抱怨,蹙眉吐舌,哭丧着脸。
沈浮桥看着他被烫红的舌尖有些心疼:谁让你那么心急,才刚刚熬好肯定烫啊。
我平日里是虐待你了吗?
他搁下刻刀、小钻和玉石,拭了拭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舌尖。
疼不疼?
宁逾没说疼,也没说不疼,只是沉默着舔了舔沈浮桥的指节,眼睛直勾勾地往沈浮桥眸里看。
别胡闹。
沈浮桥收回手,暗暗摩挲了片刻。
确实有点烫。
宁逾也不闹,只是靠着他坐下来,将脑袋贴在沈浮桥肩上,任凭长长的红发与沈浮桥的墨发纠缠。
哥哥在做什么?
小桌上各种新奇的工具,宁逾没怎么见过,随意拿起一个小圆锯细细地看。
沈浮桥偏头垂眸看他,温声道:给你做一个平安扣。
平安扣是什么?
鲛人和龙有习性相通的地方,都喜欢搜罗宝贝收藏起来,但鲛人天性高傲,收藏了那些金银珠宝只是扔到自己的巢穴,并不佩戴在身上。
在他们心里只有自己的鲛鳞才能与其相配,哪怕是海底公认最珍贵的宝石都不可比拟。
很少有鲛人愿意自降身份戴别人的东西。
像平安扣这种物件,不够稀有也没有用处,他们即使看见了也不会留意。
护身符的一种罢只是觉得寓意好,取了平安顺遂的愿景,正好我手里有一块玉,便想着做一块给你。
哥哥与其花时间费心做这种东西,还不如多亲亲我。宁逾摸了摸沈浮桥磨红的指节,心疼道,我心情越愉悦,妖力恢复得就越快,比什么平安扣有用多了。
沈浮桥轻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理了理宁逾微乱的发:你对亲吻是有什么执念吗?
我的执念全系在哥哥身上,不止是亲吻,包括抚摸、拥抱还有交/配,都会让我心情愉悦。
这句话槽点太多,沈浮桥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沉默良久,才无奈道:那种事恐怕是行不太通。
他们性别撞了。
而宁逾还惦记着之前沈浮桥说自己不举的事,虽然内心有点失望,但还是很善解人意地安慰:其实交不交/配也不是很重要,只要哥哥在我身边便好。
沈浮桥要是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指不定当场吐血三升撒手人寰。
他一口一个交/配,听得沈浮桥头疼,又不太好纠正他,因为他以后若是和其他鲛人成亲用这个词也不算错。
思及此,他全身的血液又冷了些。
这块玉胚已经用无齿锯和圆锯切磋过了,沈浮桥琢了一半,上面的鱼纹初见雏形。
他松开宁逾的手,重新拿起刻刀将雕纹小心细致地磨深了些,又拿出小锥谨慎稳当地钻孔。
他动作不紧不慢,看起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但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做玉石平安扣,他很紧张。而原胚只有一块,要是做毁了,他便没有了能留给宁逾的东西。
宁逾说得没错,这平安扣确实是无用之物,但这无用之物,已经是他倾尽一切所可能留下的唯一凭据。
真心深爱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待沈浮桥用精细的木片蘸上宁逾的鲛珠粉末将平安扣抛光之后,山里的晚雾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