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车上先下来一双牛皮靴。
是那种女式的,带半高跟的长筒靴,靴子的顶部,还翻着质量上好的毡毛,一看就不是国内货,这年月,内陆哪有这样时髦的东西?
再往上看。
是一双裹着体型裤的大长腿,到了膝盖处,就被一件棕色的驼绒大衣盖住了,驼绒大衣是宽松款,腰间系了一条同质的带子,式样虽然简单,却在领口处镶了一排昂贵的貂毛,看起来格外的雍容华贵。
叶欣是搞服装设计的,一看这穿着打扮,就低声的跟向东说了一句,“这位八成是归国华侨!”
向东囫囵的答应着,“嗯”。
视线定格在对方的脸上,有点愣了,这女人的眉眼,依稀之间倒是有几分熟悉……竟然和妻子有点神似。
这女人大概四十刚出头,脸色略显苍白,带着病容,不过五官却是十分的漂亮,高鼻梁,大眼睛,鹅蛋脸,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典型美女,文静,贤淑,有气质,不张扬,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他们在打量对方的时候,人家也在看着他们。
那女人落落大方的走上前来,做了个自我介绍,“你们都是住在这个小院儿里的邻居吧?我叫安妮,是个学画画的,这是从美国回来,打算在美院教半年的课,以后就要搬到这个院里的西厢房来住,以后还要麻烦大家了。”
“哪里?哪里?麻烦什么?”叶欣一见人家很有礼貌,自己当然说话也客气了,“安同志……”
安妮愣了愣,不好意思的笑了,“你就叫我安妮好了!”
叶欣也不以为意,以为对方是美国华侨,不大习惯称呼同志,“那好!安妮,我就住在这个院的东厢房,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过来找我,反正我也是单身!很方便的!”
顺势介绍了一下向东,“哦,对了,这位是住在上方的向东,他媳妇叫江一水,两口子刚回城,正准备考大学呢!”
安妮的视线在向东的脸上一溜,就停住了,久久的没离开,仿佛在认真的审视着他。
向东大大方方的回望着她,目光炯炯有神,说话沉稳镇定,“安妮老师,欢迎你住到院里来!”
也没莽撞的伸出手……他是年轻男人,自己有深沉,不是谁的手都可以上去握的。
向东也没多做停留,只简单的问了一句,“搬家还用我帮忙吗?”
“不用!”安妮淡淡的一笑,她笑的时候,头略微往左侧歪着,带着一种少女般的温婉,看起来格外的可亲,“搬家的师傅够了就不麻烦您了,谢谢!等我安顿好了,过去你们那边打招呼。”
向东以为对方就是客套一下,“那好吧。”
转身回了屋。
谁想到安妮可真不是客气,大卡车刚刚离开院门。
向东就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起身开门,一看外面的安妮,已经换了衣服,羊绒大衣被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取代了,手里还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我来打个招呼!”
向东也不以为意,以为这就是外国人的礼节,把身子让到了一边,“来!请进!”
安妮迈步进了屋,抬眼一瞧,客厅的正前方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细细的端详的照片,“这是你媳妇啊?长得可真漂亮!”
“啊?”向东挠了挠头,也没过分客气,“是挺漂亮的!”
“你说她叫江一水?你俩的名字可挺巧的,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提媳妇儿,向东心情就好,情不自禁的抿着嘴笑,“对!有点那个意思!这大概就叫缘分吧?尤其是夫妻间的缘分,无论隔得多远,有缘千里都能见!”
“有缘千里都能见?”安妮低着头,轻轻的重复的这句话,过了好半天,仿佛才如梦初醒,随手把巧克力递给了向东,“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失神了!”
向东没接茬。
礼貌的为她沏了杯茶水,放到了桌上。
安妮好像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大大方方的坐在桌边,左右瞧了瞧,“你媳妇没在家?”
“没!她在饭店上班!”
“哦!挺辛苦吧?”
“还好!她就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没事儿自己就得找点事做,我劝她多少次,饭店的活累,别去干了,可她不听我的!”
安妮点了点头,“这只能说明她是个要强的孩子,不愿意靠着谁!”
“嗯!”向东在夸媳妇这方面从来都不吝惜,“这话说的对!不靠爹妈,不靠丈夫,她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什么事都要争第一!这劲儿也不知道随谁?”
安妮淡淡的一笑,“争强好胜不好吗?这才能进步!实不相瞒,我家里的条件就很不错,年轻的时候,我父亲就不同意我去学画画,总是说:走艺术的路太难了,一辈子也未必成功,继承家产多好啊?靠着家族的余荫度日,照样锦衣玉食!可我偏不听,四处去学画画!到今天不也小有成就了吗?这份满足,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她对向东小两口的事非常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我能问问吗?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这有啥不能问的?在农村认识的!”向东简单给她讲了讲,“……反正,现在她和我一起回城了,她哥也跟我们住在一起。”
“那她父母呢?还都在乡下?”
“没!我岳母早去世了,老丈人住乡下呢!”
“哦!那你岳父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吧?”
“是呗!我岳父为人老实,不大爱说话!前些年家里的日子苦,也不光是他苦,谁都苦,即便是这样,我听一水说:他自己宁可少吃几口,也要给孩子喂饱了!”
向东心里稍微有点儿纳闷儿……这位美国华侨喋喋不休的就问一些家庭小事,听的时候,好像还甘之如饴,一点没有厌烦的意思,反而鼓励向东要多说,这到底是为了哪样?
安妮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在向东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怀疑,立刻就适可而止了,大大方方的站起身,“那我就不多聊了!不耽误你复习功课!”
转身出了正房,回自己的厢房去了。
向东隔着窗口瞧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女人格外的落寞孤单。
……
晚上八点多。
江一水下班回家了。
一进门,带着一股外面的凉气,“向东,你吃饭了没?”
向东赶忙站起身,迎上去,用自己的大手捂着媳妇冰凉的小脸儿,“冷吧?我已经给你灌好热水袋了!”
赶忙在窗台上拿下热水袋,往媳妇的怀里一塞,“抱着,捂一捂!”
江一水美滋滋的抱着热水袋,屋里也没外人,干脆踮起脚,在丈夫的脸上亲了一口,“还是你疼我!”
“别扯没用的!我不疼你谁疼你?我早就说过了,大冷天的,在家呆着多好,非得出去上班……”
江一水怕他再磨叽这件事,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茬,视线往桌上一瞄,“哎,这是巧克力吧?哪来的?”
“西屋搬来邻居了!是个美国华侨,人家送的见面礼!”
江一水是一个非常懂得礼尚往来的人,“那咱们是不是也得回礼呀?你送人家东西了吗?”
“我这不等你呢吗?这种事情,要女主人来做才妥当!”
江一水想了想,“那正好,我前天新捏的三鲜馅小馄饨,还在窗外冻着呢,我给她送点过去?平时吃个宵夜什么的也方便。”
放在窗外冻着呢?
不错。
这是东北的一种生活习惯,每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户外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箱,有什么东西都储藏在外面,放一冬天,也不会变质过期。
也没等向东回话。
转头透过玻璃窗往西屋的窗口一看,那边亮着灯,“我现在就去!”
干脆出了屋,手脚麻利的装好了馄饨,直接就奔着西屋厢房去了,抬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里面想起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谁啊?”
“我!我是上房的江一水,我是来给你……”
话还没说完。
“呼啦”一声,门就迫不及待的开了。
安妮站在门里……上身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下配着一条黑色的紧身裤,灯光淡淡的拢着她,为她莫名的添了几许优雅的文艺范儿。
她直勾勾的瞧着门外的江一水,嘴唇颤抖着,两只手紧张的抓着毛衣的下摆,“你是……一水?”
猛地跨上一步,一把就抓住了江一水的双手,情绪略带激动的低喃着,“我是……我……”
“嗯?”
江一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愣愣的站在那儿,静待着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