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将另一卷文章伸手递给嬴政。
  这篇文章阐述得专心论点是大开民智,让人们在遵循上古先贤之美德时,同样也要效仿黄帝之行为,思索发明各种各样有利于民生的机关器物,
  “尚可。”嬴政看后评价道。
  虽然也是有不少在儒家法家看到以后,会破口大骂的祸乱之言,不过无妨,有他在,那些人不敢放肆。
  明夷满意的点点头,愉悦说道:“那我再改改,然后就放到学宫里去让人宣扬。”
  “以明夷之聪慧,应当明了这些言论无法激起半点风浪。”嬴政说道。
  不,或者说会有一片破口大骂之声。
  而她真正想见到的女子地位提高,根本不会有半点改善。
  明夷微微挑眉,随后笑着反问道:“我虽然心中明了,但那又如何?”
  有些事情,不能仅仅是因为“反正做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种理由而放弃。
  去了长安学宫,将这些文章交给百里风,让他帮忙宣扬以后,后者的表情就很一言难尽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嬴政那样的定力。
  看完之后默然半响,百里风小心翼翼提议道:“这篇《黄帝论》实在是千古至理名言,让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但这篇《女论》,娘娘是否需要再斟酌一二?”
  “不,我要你将这两篇文章四处宣扬,并且永远宣扬,越多人知晓越好……”明夷抬眸,凝望着百里风的眼睛,如同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微笑道:“……别妄想阳奉阴违,否则我会以“冒犯帝后”之罪名将你处罚。”
  百里风笑容一僵,紧接着恢复正常。
  “娘娘需要知晓,您并非无名之人,乃是大秦帝后,这文章一旦流传出去,便会如同《商君书》《论语》一般,引得无数人观看。”百里风提醒道。
  到那时,即便是碍于秦始皇不敢当面说什么,背后也必然骂声一片。
  “我自然心中明了。”明夷平静说道。
  史册如刀,流逝的时光会证明一切,终有一日,会有无数人与她志同道合。并且为之奋斗一生。
  等明夷回到咸阳寝宫时,几个宦官宫女正在悄无声息的收拾书籍纸笔,甘罗和张良正坐在堆满了奏章的案几之后,一边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自从嬴政设立了协助他批阅奏折的官位,将属于皇帝的一部分权利分发以后,整个咸阳城就因为争夺这几个官位而爆发了一轮轮明争暗斗,最终成功突围胜利的就是甘罗、张良、优旃几人。
  从那以后,嬴政批阅奏章时,明夷就常常看到他们几人。
  见到帝后走进来,殿内众人连忙俯身行礼,举手投足间依旧悄无声息。
  “陛下在何处?”明夷问道。
  “陛下一个时辰前微觉疲倦,便去了后殿小睡。”内侍低声说道。
  秦国律法里,庶民一旦因罪被罚为刑徒,便此生再不得解脱。
  陛下前不久虽然迁了将近三十万刑徒去往骊山修建陵墓,但同时也善施仁政,宽恕并非犯了滔天大罪的刑徒在服役年限够了以后,便可重新回归庶民身份。
  惩罚为刑徒是秦国律法里常有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改革此事,嬴政这两日都颇为忙碌。
  明夷点头,随后也走过凌空长廊,步入后面的那座宫殿中。
  嬴政正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小憩。
  玄黑色华服的秦皇安静的侧躺在锦缎之上,佩玉顺着腰间滑落在半空中,清醒时的俊朗眉目总是显得过于高傲威严,在窗外照映来的迷离日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显现出青年应当有的勃然朝气。
  批阅奏章时,嬴政总是习惯性眉心微蹙,久而久之,就在眉心处留下两道细微的痕迹。
  明夷看了嬴政一阵,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抹平,手指摸到一半,又担心吵醒他而收回。
  明夷仔细思索过,酒精、石灰、印刷造纸、西域来的各种蔬菜、显微镜、望远镜、细菌的发现……这些重要吗?
  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是思想。
  清朝时期,难道各种古老的工艺你都不登峰到极,但也仅仅是登峰造极而已,在此之上没有半点变革,与之相对的是西方的工业革命。
  没有人想要改变那些技术,一旦改变,就会被视为奇淫技巧而嘲笑。
  这个天下很真实,所有的伦理道德、圣人之言之下,是简单的生产力决定地位,在这个刀耕火种的古老时代,空谈男女平等,只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无,只会平白引得大笑。
  但又为什么要写下那些书?
  为了种下种子,明夷在心中想道。
  一个花盆里空有泥土和一个花盆里有一颗兰草种子,纵然表面上别无二致,但内里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敲打儒家法家一顿很容易,但他们心中的轻藐思想完全不会改变,而她想要将儒家的旁门小道理念扼杀在摇篮里,让追求真理的思想取而代之,从此代代流传,往后无数年,人人都向科学的方向汲汲努力,她想很久以后,在女子拥有不逊于男子的能力时,也同样拥有抗争的思想,而不是自以为附庸。
  明夷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对练习走步而走来的扶苏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让乳母将孩子抱走,轻轻地侧卧在嬴政一旁闭上双眼。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的有生之年注定见不到了,也许百代之后,两千年多后才可以实现。
  等睡醒之后,她可以和嬴政再说今天的事。
  嬴政做了一个梦境。
  七月的盛夏一片绿荫浓郁,沙丘行宫外的巨木之上,蝉鸣声扰的心烦意乱。
  胡亥、李斯、赵高一起远远的跪在一丈之外,不言不语,面孔如同雕像陶俑一般木然。
  他们是在恐惧。
  他不愿别人提起他死期已至,在平原津时已经将胆敢提起他病情的大臣处罚数人,至此之后,再无人胆敢当面议论他的病情。
  但议不议论都已经不再重要,飞快从身体中流逝而去的生命力昭示着死亡即将到来,到达沙丘以后,再怎样不愿接受,他也意识到了大限将至。
  由宫女宦官从床榻上扶起身体,用最后的力气拿起刻刀,嬴政在竹简上刻下了命令扶苏来咸阳继位与举办葬礼的诏令,然后让赵高交给使者。
  赵高没有把诏令交给使者。
  那之后时光飞逝,战乱、大火,赵氏嬴姓宗族的死亡殆尽,大秦帝国的三年崩塌……
  嬴政骤然惊醒,偏头,看到了一旁安眠的明夷。
  残阳迷离的光芒从窗外照来,五官清丽无暇的女子正在闭目酣睡,不小心枕到了他的一截衣袖,鸦羽般的漆黑长发都落在了上面,与玄黑色浑然一体。
  嬴政试着动了一下,明夷骤然惊醒,在意识到是嬴政的那一瞬间又重新放松。
  “……陛下?”明夷含糊着嘟囔道。
  “朕刚才做了一个梦。”嬴政说道。
  “我也有事想和陛下……说……”明夷说到一半,又重新闭上眼睛。
  于是嬴政坐在她旁边,等明夷的困意消失。
  他回溯一生,她跨越两千多年时光,最终多么有幸,在这茫茫世间、千万人海中遇见你。
  风起,划过十二年时光。
  ………………
  第一篇番外前世
  深夜,子时。
  昏暗的夜色里,沙丘行宫一片寂静,始皇陛下的病重,使空气也肃穆起来,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凝滞在每一次呼吸当中喘息不得。
  宦官宫女们站在角落里静默无声,整齐的如同陶俑,青铜灯暖黄色的光芒照耀,在脚下拉出一线幽暗的阴影。
  云雾般的丝绸帐幔忽然微微一动。
  帐后,因为病重而沉眠了一整个白昼的帝王缓缓睁开双眼,又疲倦的合上。
  赵高错愕,紧接着又露出了适宜的惊喜和激动,轻轻呼唤道:“陛下终于醒了!”
  帷幔中的嬴政一阵安静,良久,因为病重而沙哑的声音才重新说道:“赵高?”
  莫非已到了黄泉之下,才能又听到这以死罪人的声音?
  始皇帝那古怪的语气中不乏惊讶和……厌恶。
  赵高只当是陛下因为昏迷太久而没清醒过来,立刻殷勤的说道:“在!”
  身体传来的感觉如此酸痛无力,似乎连骨骼也在隐隐作痛,嬴政忍不住咳嗽两声,忽然低声问道:“如今是在何时?”
  “七月丙寅日。”赵高说道。
  “朕是问年份!”嬴政说道。
  赵高不明所以,只当是陛下生病以来的喜怒无常又犯了,用愈发恭敬的语调说道:“始皇帝三十七年,陛下正驾临于沙丘行宫之中。”
  ——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丙寅日、沙丘行宫。
  ——上一世的驾崩之时。
  帷幔之后,躺在床榻上,因为病重而脸色苍白的帝王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场濒死之际的幻境?亦或是又一次的时光回溯?
  但不论如何……
  下一秒,嬴政声音嘶哑的说道:“传诏,宣太医令及文武百官!”
  无论如何,幻想也好,真实也罢,即便今晚会再次命中注定般去世,也不能使赵高李斯联手隐瞒死讯,推胡亥那个孽子登上大秦帝位!
  角落里的宫女宦官齐声应诺,紧接着提灯离开,不过片刻,太医令以及李斯等随行官员便齐聚殿内。
  年老的医者将手指小心翼翼搭在陛下手腕上,然后开始尽心诊治。
  非常不妙。
  这场疾病来得太过突然,陛下的身体因为日夜操劳早已不比年轻时,遭受到如此打击,宛若沙上之塔一般随时有可能崩塌,若非突然传召,他还有时间诊治和熬药,再耽误上两三个时辰,今夜便有可能骤然驾崩!
  嬴政闭目沉声说道:“如何?”
  太医令不敢实话指出始皇病情,只好婉转说道:“陛下病情急切,容老臣即刻为陛下针灸,再铺以汤药慢服温养。”
  片刻之后,始皇身体略有恢复,太医退去熬药,宫女将床榻两边的帷幔掀起。
  虽然因久病多日而面色不佳,但依旧有威严气度的秦皇半坐起,轻轻咳嗽两声,瞳孔幽深不辩深浅,面无表情的扫过殿下众臣,在李斯与胡亥身上停留良久。
  李斯和胡亥不明其意,瑟瑟发抖。
  嬴政说道:“朕久病多日,因此前日便已传信于长公子扶苏,令其回咸阳以防不备……”
  众臣惊讶的互相对望几眼,他们都没有听到风声。
  “……然,赵高忤逆朕意,将信件隐而不发,实属大罪,即刻车裂处死!”
  来不及细想是怎样东窗事发,不远处的赵高脸色瞬间惨白无比,双膝扑通一声跪下,拼命叩首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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