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受了背叛,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例如那位小姐曾多么小心翼翼地为他挑选药材,再红着脸交给侍女;例如她总会在擦肩而过之时偷偷瞧他,哪怕有时相距甚远,羞怯的目光也总会兜兜转转落在谢逾身上。
  想来打从最开始送药的时候,顾昭昭就冒领了所有功劳,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释,也全然找不出证据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个魔君,一个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达的人设,活出了阿凡提的剧情。
  这误会一层套着一层,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俄罗斯套娃,连宁宁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累,何必呢。
  “我与他注定无缘,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周倚眉思忖片刻,缓声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在我殒命之后,能否引出他的半滴眼泪。”
  “周小姐莫要伤心,此事说不定仍有转机。”
  宁宁颇为感同身受地安慰,言罢忽然话锋一转:“我听闻周家乃世代传承的妖修望族,谢逾功法皆是由此而来——想必周小姐的修为,应该也不低吧?”
  满月的莹辉自云层透射而出,女人眼中的凄怆与悲恸瞬间顿住。
  而宁宁仍在面色不改继续问:“不知小姐修于何道?符修、法修、亦或是……剑修?”
  周倚眉站在竹林的阴影里,双目之间阴翳层叠,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
  良久,女人自唇角露出自嘲的浅笑,扬起被折断的右手:“我已是一介废人了,宁姑娘。”
  他们之间的对话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与两人道了别。
  眼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宁宁眸中的同情浑然消散,涌上些许玩味笑意:“你察觉到了吧?”
  裴寂应得很快:“嗯。”
  他们两人都是剑修,对于剑气格外敏感。因而当周倚眉最初现身之时,宁宁立马就捕捉到了她身侧即将消逝的一缕剑意。
  冷冽清绝,幽邃无形。
  周倚眉夜半出现在竹林里的原因,恐怕绝非“竹马送药”这么简单。
  宁宁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后来与对方的谈话,两人都在拼演技。
  她装傻充愣,周倚眉则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对来日已没了希冀,唯有在临别转身之时,才终于露出一点破绽。
  有个问题困扰了宁宁很久。
  既然无人知晓魔君谢逾的去向,说明他并非是为宗门长老降伏。这样一来,倘若此地真是属于他的幻境——
  那将他击败并送入炼妖塔里的人,究竟是谁?
  察觉到那道剑气时,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身为一个正常人,家人尽失、自己被毫无尊严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抛却前尘旧事,与仇人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恨纠葛吗?
  怕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建议左转医院脑科。
  更何况周倚眉生而为妖,家族存有世代相承的秘籍功法,谢逾有的她都有,谢逾得不到的,她也能轻而易举得到。
  无论种族、天资还是后天教育,这位大小姐都要远胜于他。
  至于周倚眉浑身上下那么多地方,谢逾之所以独独要折断那只右手……
  宁宁眼皮一跳。
  折断剑客握剑的手,无疑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够狠。
  虐恋情深,真是一个神奇的领域。
  好端端的姑娘被百般折磨羞辱,沦为谁都能砍上一刀的拼多多,却仍旧执着于爱与不爱,只要听见一声所谓“浪子回头”的“爱你”,就能将前尘往事付诸东流。
  要说整个故事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有展示人类拥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圣母光辉如何照大地。
  可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里捡男朋友?凭他蠢钝如猪、凭他后宫三千,凭他那颗三级残废的小脑瓜萎缩得可怜,心头一软想去扶贫?
  ——才怪嘞。
  何苦把人生全绑在无聊的情与爱,这种时候唯一想要做的,铁定是为自己、为家人报仇啊。
  宁宁把视线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笑着踮了踮脚:“接下来或许有场好戏看啰。”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
  她仿佛仍能看见周倚眉转身离去时,眼底涌动的一缕微光。
  既不低微也不愁怨,在那双黑瞳里映着的,是一道决然剑气。
  以及毫不留情的凛冽杀机。
  第100章
  “谢逾此人, 在魔君中虽然称不上强,却因容貌俊美,于仙魔大战之际很是出名。”
  孟诀悠然道:“他知晓这一点, 倒也懂得因利乘便,凭借那张脸得了不少好处。”
  午时阳光亮得晃眼,永归正在抚摸自己电灯泡一样的后脑勺,闻言抬了眼睫:“好处?”
  他们几人中, 唯有孟诀亲身经历过仙魔大战。休憩一夜后, 一伙人特意聚在周府后院交换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门小姐与女修, 谢逾一手美男计玩得出神入化, 最为拿手的伎俩, 便是与她们展开一段刻骨铭心爱情故事。”
  孟诀对此番行径颇为不屑,嘴角挂了懒洋洋的嗤笑:“继而趁虚而入,要么强夺功法秘籍, 要么谋取战事情报,还因此得了称谓,唤作‘多情君’。”
  说是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谢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被他染指的姑娘们, 轻则修为尽失, 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亲。
  那女人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却不成想错信贼子, 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她一个曾经的贵女辗转流离,最终只能龟缩于破败村落苟延残喘。
  而对于谢逾来说,她与许许多多被他欺骗的女人们一样, 都不过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里来的多情或真心,当她丧失利用价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连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记不起来。
  她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存在。
  在谢逾的人生里,唯有他与周倚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后人感兴趣的,也只会是这段浸满狗血的过往。
  就像话本子永远只是属于男女主角两个人的聚光灯,其他人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都注定不会被知晓。
  宁宁莫名感到了稍许怅然,用力揉一揉两侧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不远处有鸟雀在叽叽喳喳叫,她在刺目阳光下眯了眯眼,心里忽然有道念头一闪而过。
  宁宁抬头好奇看向孟诀:“大师兄,你之前说觉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从孟诀下意识说出那句话,宁宁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几个心眼。
  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个处处充斥着狗血的浮屠境里,或许和众多家庭伦理剧的走向一样,周倚眉与在场某人有血缘关系。
  后来左思右想,差点把认亲大会玩成一起来找茬,可除了她与裴寂的一颗泪痣极为相似,便再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这个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谢逾送进炼妖塔的人……
  那她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曾与孟诀打过照面?
  脑海中陡然划过这个设想时,宁宁心头一跳。
  这样就说得通了。
  孟诀的头脑何其聪明,传闻在学宫念书时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他对周倚眉的记忆如此模糊,说明两人的碰面理应是在多年以前。
  而恰巧,孟诀经历过仙魔大战。
  ——也就是说,在这个反复纠缠、爱来恨去的故事尽头,周倚眉并没有成为依附于谢逾的菟丝花,不但报了灭族的血海深仇,还在焚山烈火中大难不死,保全性命。
  “说到此事,着实很是有趣。”
  孟诀不知想起什么,舒展眉眼轻声笑笑:“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周小姐……”
  宁宁好奇得厉害,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可惜他说到一半,便被另一道男音骤然打断。
  谢逾带着他磨人的小妖精顾昭昭款款而来,后者拿双手紧紧抱在他臂膀上,让宁宁忍不住又想:
  当年她去福利院当志愿者,和朋友一起搀扶腿脚不便的孤寡老人时,眼前所见就是这幅景象。感谢魔君帮她回忆青春。
  “诸位道长。”
  谢逾身为魔修,骨子里渗了傲气与阴戾。他毫不掩饰对这群叛逃分子的鄙夷不屑,但又碍于情报所需,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们套近乎。
  说到底不过是演戏,这种事情谢逾最为擅长。
  他嘴角虽然噙了笑,眼睛里却是乌沉沉的漠然,声线醇厚如酒,带了令人沉迷的磁性:“多亏天羡长老带来的情报,昨夜魔族在前线大获全胜。”
  他说着瞥一眼孟诀,讽刺的笑意更深:“魔尊下了号令,召我于今晚前往鸾城共商计划,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再与各位相见。”
  今晚。
  也就是说,周倚眉必须在今晚之前动手。
  宁宁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看把孩子乐的,多高兴啊,真希望他待会儿被周小姐拿剑捅来捅去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么开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倚眉的名字刚浮上心头,宁宁就在不远处望见她的影子。
  谢逾对她的羞辱毫不留情,明知周倚眉被废了右手,却还是驱使她没日没夜干杂活,过得比周家佣人更苦更累。
  说好听点叫睚眦必报,直白来讲,这男人就是小肚鸡肠,脖子上顶着的玩意儿不叫脑袋,简直是颗急性肿瘤。
  噫,好恶心。
  周倚眉左手拿着扫帚,抬眼的间隙也见到他们,在与宁宁短暂四目相对后,面色不变地低头继续打扫。
  宁宁好奇道:“魔君大人,你若是去了鸾城,那位周小姐该怎么办?”
  “她?”
  每每提及周倚眉,谢逾的神色都会比之前更显不耐,闻言蹙眉斜睨过去,刻意把音量加大:“不过是玩玩就罢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成了怎样的货色,我难道还得带上她?”
  周倚眉无动于衷,继续扫地。
  “这右手一断,来日也不晓得能有什么出路,更何况如今崇岭被魔兵占据,等我一走,她没了靠山……”
  他似是愤懑于对方的爱搭不理,眉目间隐隐出现少许恼意:“若真想要活命,只要声泪俱下地跪着求我,说不定能让我心软一些,带她从崇岭离开。”
  这算是再直白不过的暗示了。看来谢逾虽然对她表现得十足嫌弃,心底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悄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