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谁。”
翟永确实听母亲在絮叨时,提到过一些苏叔叔要不行的事情。
但像他父母那个年纪,身边总时不时有老朋友要离开人世,听的多了也习惯,所以他也是在这一刻,把苏叔叔这个称呼和永川大学那位老校长联系起来。
“新闻里不是说,因发现及时,脑康宁大规模药物不良反应并没有完全爆发,只是说服用药物的老人存在药物安全隐患……”
翟永脑子动的很快,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直以来隐约察觉又没有真正搞清楚的人物关系中的关键。
“很显然,他那位好学生一直以来给他添得麻烦就不少,这次他大概是被牵连了,小翠说他在去学校之前都还很好。”老头语气中有种隐而不发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是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林辰是苏校长的学生?”翟永的脑子动得非常快,“所以他提出全新的方案,真的是为了给苏校长……”
“谁知道他那位好学生究竟在想什么。”他爸冷冷地打断了他,“按照林辰一贯思路,这种事情他才不会把他老师的生死放在考量范围内。”
“爸,不要绕圈子,你想说什么?”
“把你那篇文章删了吧。”他爸很干脆地转头看他,这样说。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父亲,这大概是他从事独立撰稿人和自媒体行业以来,父亲第一次对他提要求。而且他知道,这不是要求,是请求。
“我们几个老伙计,晚上已经联系了不少朋友,明天一早上,媒体风向就会变。”他爸站起身,像交代完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如果可以,呼吁更多的人,投是。”
老头拿起遥控板,果断按灭电视,翟永怔愣无言。
客厅里彻底按下,他爸正迈着缓慢步伐离开,看着老头的背影,翟永喊道:“爸!”
“叫我爸,就按我说得做。”
翟永站起身:“你真认为,只要多数投票赞成,这个社会就可以用四条本不该死的人命去换更多人的活命机会吗?”
“少跟我讲社会,这不就是你天天宣扬的民主吗,况且你那点法律知识还不是我教你的?”
“爸,这不是民主,这是私刑,不,这比私刑还龌龊!”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民主?”老头像重新恢复做律师时的骇人气场,说,“在一定阶级范围内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民主!”
“您回避了最重要的问题,以投票形式绕过法律条文来处决罪犯是否合法?这词不是全国性表决,而只有三个省的民意,就算我们三个省是独立自制州,也没资格绕过法律条文直接以投票形式决定罪犯的命运,这种形式本来就错误,因此我认为,不投票就是正确的表态!”
老头转身看他,目呲欲裂,这让翟永以为下一刻小时候那种巴掌就要扇上来。
他下意识闭上眼,可脸颊的疼痛感却迟迟未来。
他再睁眼时,他的老父亲已经反过身,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的父亲这样说,“法律自古以来,难道不就是牺牲少数,来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吗?”
翟永却走到窗边低下了头,在高楼暗得没有一丝光的室内,他能看到城市在夜色中的隐约轮廓。
“我忽然觉得,这真是个很好的方法。”城市的某些角落还亮着,但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暗去,“您有您的看法,我有我的坚持,但我们,也只能代表我们自己。”他看向父亲,说,“无论结果如何,您都会尊重多数人的意见,对吗?”
第285章 卢旭
今夜星空明亮,是夏末少有的晴朗日子。
很多人已带着心事沉沉睡去,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个与往常一样的平凡日子。
卢旭同往常一样喝了点酒,在收拾夜宵店的桌椅。
当然,他所谓的往常,也只是近一个月内的生活。
毕竟他曾经做过很不好的事情,因为做污点证人所以才能够换取控辩协议,以社区服务代替坐牢,白天干活晚上在夜宵店帮忙,也算过上重新做人的生活。
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再闹腾的摊子都要散了,因此店里也只有最后一桌客人。
不过那桌客人并没有提前离开的意思。
老实讲,虽然他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富二代或者权贵打交道,不过他也见多了这种底层。点盘花生米和一份拍黄瓜在要瓶红星二锅头,就能在店里赖到早上五点,还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他把大部分桌子擦干净、椅子翻好,把地板扫了一遍拖了一遍,那桌的两个人还没停止聊天。
“老张你讲的是有道理的,我们家有远方亲戚在警察局上班,就说了这背后有政府大动作的,我给你说啊……”
卢旭真没听闲话的意思,奈何对方声音太响,每句话都拼命往他耳朵里钻,拦都拦不住。
“老裴啊,就知道你交友广,早有内幕不说,这就是不把兄弟当自己人啊!”
“哎,这都是不让说的内幕啊,那四个人啊其实就是普通人,得罪人才被弄进去的,要不你看,直播的时候,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呢?”
中年男人举起小酒盅,半眯着眼,神神秘秘说道。
卢旭猛地定住身形。
对面那人猛一拍桌,醉醺醺地问:“老哥,你说的真的?”
“千真万确,哪能有假!”他边说着,还刻意压低声音,假装警告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都是掉脑袋的事情,搞不好我们……”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块脏抹布突然掉进早就空了的拍黄瓜碗里,倒是没溅起汤汁,可碎蒜泥混着脏兮兮的灰抹布,相当恶心。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转头,愤怒地看着一直在店里打扫的胖子。
“不好意思啊两位老板,刚手有点滑。”
胖子戴着眼镜,眼睛很凸,活像只油腻的癞蛤蟆。他的眼神虽然看起来和善卑微,但里面跑过江湖的阴暗神色却是藏不住的。
“什么意思啊你,想打架是不是!”男人砰地放下手上的小酒盅,热血冲头准备撸袖子就上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记很好听的女声。
“两位老板,真对不起,您消消气……”
卢旭也跟着一起回过头,老板娘穿着睡衣刚从二楼下来,抱着手臂,姿态袅娜地靠在柱子上。
男人嘛,看到此情此景,很显然是要脑子一热。
果然,喝酒的这桌人就要上去动手动脚,而这时,卢旭的老板娘开口了,她说:“我这店不太吉利的。”
两个醉醺醺的汉子顿时停住。
老板娘又说:“上一个在我这喝酒到五点的人,回家路上就被车撞死了。”女人露出阴森而真实的笑容,“这事真的是我倒霉,家属带着道士来我这闹,说我店不吉利,才害死他老公。那个道士开了天眼,说就因为我店里有阴兵,客人呆过了五点,阴兵大老爷就不高兴了,您看现在都已经四点二十了……我……可是真心为您想的。”
两个中年男人本来就喝得醉醺醺,店里因为打烊关了大半的灯,外面则黑漆漆的,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而此刻他们又面对一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氛围的确阴森。
果然,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瞬间清醒,扔下酒盅就跑了个没影。
卢旭非常狗腿地看着老板娘,却只听女人说了句“帐从你工资里扣”,说完,女人拖着袅娜的步子就要回去睡觉。
那一记记足音就像敲在卢旭心头,他看着女人销魂的背影,口干舌燥,却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回头,居高临下地问他:“说吧,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卢旭坐在灯下,就着店里最便宜的黄酒,开始了漫长而无趣的叙述。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毕竟按他的履历来讲,他基本上可以算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垃圾,和现在那四个被关在小黑屋里等待死的垃圾也差不多。可他现在心情复杂而难过,并不是因为物伤其类的悲哀,而是觉得命运这玩意真是太奇怪了。
他第一次见林辰的时候,因为对林辰动手动脚而被打得很惨,后来林辰把他当成一条有用的狗,牵着他调查案子,虽然让他得罪了逢春的很多权贵,但也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而今,命运再一次以无常的方式把他和林辰联系在一起,他大概又要感谢林辰。毕竟,他会变成一堆社会垃圾,完全是因为钱宝。
卢旭说到这里,看着小方桌对面的女人。必然是因为他讲的故事太无趣,老板娘自顾自在喝酒,根本没搭理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意顺着他的嗓子直线滑下,让他鼓足勇气继续下面的故事。
“您别看我现在脑满肠肥长得和癞蛤蟆一样,其实我小时候穷得要命。”
“我爸死的早,我妈为了养我,就到处跟村里男人乱搞,我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些生活不容易一类的道理,就觉得她又脏又蠢。”
“我没文化,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是基本没有靠书包翻身的可能,所以初中毕业我就考了个大城市中专,是我妈硬让我去的,她觉得毕竟有亲戚在那个城市帮衬着,我能毕业出来找个好工作。亲戚就是钱宝他爸,我远方表叔,妈和他钱宝他爸睡了一个礼拜吧,我这位远方表叔就答应照顾我。”
卢旭越说越觉得自己越发醉醺醺,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过往。
他说:“我到了逢春才知道,钱宝他爸美其名曰是搞汽修的,实际上就是个偷车贼。钱宝比我小,是我表弟,但是读书早,所以已经在念高一了。钱宝和他爸不一样,不想干偷车这种风险大回报小的事情,虽然高中时候,钱宝的偷车手艺就已经比他爸好了,可人家志向远大,一直以来要做的就是‘金融’。”
他笑了一声,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佩服,“高一的学生,就知道和电玩店老板合作,投资老虎机,我那时候虽然矮胖,可还有点力气,又是他哥,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得照顾弟弟,所以一直在帮他看场子,他就给我点钱。我打小就穷,那点钱对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了,我高兴的不行,钱宝说东我不敢往西。我以为我会就这么过一辈子,最好的情况就是能拥有一家自己的小游戏厅,并且取个媳妇,直到有一天……”
卢旭说到这里,他对面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的黑发在灯光下闪着莹润光泽,卢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这么絮叨和墨迹,简直没意思透了,也就忽然不想再说下去。
正当他准备起身地时候,女人用酒盅砸了砸桌面,拖长调子叫住他:“继续,我不喜欢听故事,听到一半。”
卢旭在桌边站定。
他一直忘不了那天,虽然那和他之后犯过的事相比真没什么大不了,但毕竟所有的第一次,都让人记忆犹新。
那是周末,像往常一样,他得比平时更早起去给表弟看场子。不过吃早饭的时候,钱宝推门进来,还给他买了个香喷喷的牛肉卷。他虽然推拒了下,可他真的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更没脑子去想一个简单的卷饼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就在他狼吞虎咽又故作矜持啃卷饼的时候,他听到钱宝吩咐他进可以不用去小游戏厅看场子。
他吞咽牛肉的动作慢了半拍。
钱宝说:“今天有台新机器到,走私货,哥你去帮我提一下,我给你50块钱。”
直到今天,他都能很清晰回忆起钱宝说话时的每一丝表情和语气变化,不过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后来他当然是去了码头,那倒也确实是台新到的老虎机,但老虎机里还藏了点别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就是一片模糊的人生噩梦,并且延续至今。
警察来了,破开老虎机,在里面发现一袋袋彩色包装的小药丸,这东西他很熟,之前钱宝就经常让他去送货。不过直到他接受审讯时,他才知道这玩意原来真的不是亲亲薄荷糖,而是摇头丸。
他当然也尝试过供出钱宝,但那时他才知道,钱宝一直以来都是以他的名义在和对方联系,甚至连接收赃款的账户,都是偷偷用他的名义在办,更何况送货人也是他,人证物证俱在,随意攀咬警方是不会信的。
从他出事那天起,他就没见过钱宝,他妈倒是来警察局看过他,还想靠和警察睡觉来救他,丢人的可以。
这当时是他那时候的想法,羞耻、懊丧、痛苦、愤恨,这些无比强烈的情绪完全改变一个17岁的男孩。
他被学校开除,去坐了牢。
牢里的前辈帮他分析过,钱宝大概是收到风声,所以才派他去提货,说得不好听点,他就是被钱宝送上警方钓竿上的鱼。
不过这种事情,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再然后的事情,就是出狱、入狱再出狱再入狱,中间他妈也染上性病死了,他和监狱里认识的前辈混了很多年,一步步从阴沟里努力往上爬,黑暗世界毕竟也是等级森严的地方。
他最后做了个鸡头,手下手不少姑娘,他经常殴打那些女孩男孩,做和钱宝之前对他做的事情差不多的勾当。
但是,他再没有见过钱宝,甚至钱宝被捕入狱的事情他也完全不知情。
如果不是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直播视频,他根本无法把他那个总是笑呵呵使坏的表弟,同电视上黑胖阴郁的中年人联系起来。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他手上甚至有宝贵的一票可以把钱宝弄死。
卢旭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怎地,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觉得这事儿应该一点也不难,多少人一辈子都等不来这么快意恩仇的机会。而他至今没有投票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得沐浴更衣,虔诚地把钱宝送上断头台,毕竟电视里都这么演。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背后传来一记低沉而乏味的声音。
“哦……”他的女老板从椅子上站起,身形晃悠地往楼梯边走,边走边说,“出门左转三百米就是个广场投票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