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刑从连说。
“连你都不可能什么都掌控在手,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苏凤子微笑着反问刑从连。
刑从连的面色又黑了一度,他也不再言语,而是很干脆掏出一副耳机递了出去,并将手机取出,架在窗台上,自己退了两步,靠在后墙上。
刑从连这么信任他,估计还是看在林辰面子上。苏凤子直接戴上耳机,点开视频,低头按下播放开始键。
空气中烟味刺鼻,看了一会,苏凤子就忍不住回头,问刑从连要了烟和打火机,并很忧愁地将卷烟夹在手里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他回头对刑从连说:“答应我,他清醒以后,你对他悠着点。”
“你很确定他还能清醒?”刑从连把握住最关键的节点。
“他不会做没把握纯粹赌命的事情。沈恋很清楚,只有林辰活着、并且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才有得继续玩。所以啊,你看,你的林顾问用一个小小的技巧,就把他和沈恋的命运紧紧相连。”苏凤子回头看着屏幕,很欣赏地说道。
刑从连的烟已经抽完,此刻正用冷峻到极点的目光望着他,感受到身后的目光,苏凤子很无奈又回过头,耐心地给这位刚被恋人抛弃因此心情极度不爽的男人解释起来:“我真不是替林顾问狡辩,但和沈恋对赌,这是谈判中非常经典的小门槛技术,如果对方答应你一件小事,她就很容易答应你接下来继续提出的要求,他是为了接下来的布局考虑。”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刑从连很干脆打断他,反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有多机智多正确有多少苦衷和迫不得已,你觉得我在乎吗?”
刑从连的声音非常平静,带了点刚抽完烟后的沙哑,因此显得极端压抑,走廊内光线昏暗,苏凤子竟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那你在乎什么?”鬼使神差地,苏凤子这样问道。
刑从连微微垂首,眼皮轻抬,目光幽暗,就这么望着他。正当苏凤子以为刑从连不会回答时,却听对方说:“我在乎他。”
这句话完整意思是,就算他不在乎我,我也还是在乎他。
苏凤子呼吸一滞,他没想到刑从连竟如此直白干脆,想到整个谈判过程中刑从连一直保持克制究竟有多么艰难,他只能又深深吸了口烟,说:“这世界上的难事太多了,偏偏他遇上的又特别难一些。”
像在印证什么,他话音刚落,刑从连的手机铃声响起。
苏凤子看着屏幕上“慈济医院王医生”几个字,就瞬间明白了什么。
而刑从连反应更快。
刑警队长向前一步迅速接起手机,甚至还忘记通话连通他耳机的事实。
电话那头像是刑从连安排在医院的警员或者医生一类的人,很焦急地告知刑从连林辰发病后情况并不很好、第一套治疗方案失败一类的话。
刑从连只是很安静听着,有那么瞬间,显得无助而绝望。
苏凤子默默摘下耳机,刑从连也挂断了电话。
他们相对而立,刑从连先开口:“我要去医院。”
“那我去周瑞制药。”苏凤子转身,冲刑从连挥了挥手。
“周瑞?”
“你总不会真以为,我是听苏师母的话来帮忙的吧?”苏凤子回头笑道。
……
苏凤子要做什么,刑从连根本不在乎,他迅速驱车赶往慈济医院。
医院在宏景东南角,主要针对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是林辰在还保存理智时自己挑选的治疗地点。
夜深时,部分病人服药后沉沉睡去,也有人拒绝服药,在和幻觉、焦虑常人无法体验的精神折磨做着艰苦卓绝地斗争。
但林辰偏偏做着前者的选择,遭受着后者的痛苦。
病房中,两位医生正将束缚带穿过林辰身体,将剧烈挣扎的病人固定在病床上。
刑从连站在窗口位置,医院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因此他完全像在看默片,安静而虚幻。
诊疗帘半遮,室内昏暗,林辰的上半身完全被浅蓝色的医疗帘遮住,他看到一些朦胧的光影,林辰的脖颈痛苦地仰起,肩膀被迫按下,三指宽的束缚带压过林辰肩膀,将人死死固定在床上。
然后是手臂,束缚带毫不留情扣住林辰手肘、接下来是手腕,医生动作娴熟并且毫不留情。
林辰的手露在诊疗帘之外的位置,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他可以看到林辰的手,他实在太熟悉这双手。不过此刻,林辰手指扭曲成纠结的形状,完全无法自控,像是他此刻扭曲而痛苦的灵魂。
刑从连觉得自己能站在这里,也真是个奇迹。
医生拿出新的药剂,要给林辰注射。
大概是因为周围实在太过安静,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灵魂分裂成两个人或者很多人。
他的某一部分冲进病房,疯狂地把里面所有人赶出病房,按住林辰并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像电视剧中每个绝望而深情的男人都会做的那样。然而他的另一部分却在不同空间中,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场景,他曾经也经历过一次。
那好像是在硝烟弥漫的雨林,空气里满是腐朽腥臭的气味,林辰站在死亡线上,他竭力想把林辰拉回来。
他把林辰搂在怀里,很明确地威胁过林辰,如果下次他再将自己安危置于他人之后,他一定会用一根链子把林辰锁起来,让林辰再也不用想走出门一步。
他好像还记得那时林辰说想他,大概是类似的话,哄得他既觉甜蜜又感心酸。
然后呢,然后他发现,当再发生类似事情时,他所谓的威胁根本对林辰起不了任何作用,林辰依旧会慷慨大义、挺身而出,但极端残酷地留他再次经历这种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曾经有过,之后也一定还会再有。
有那么一瞬间,刑从连总觉得有人在对他说,你是不是和林辰分手比较好?他那么要强,不需要你保护,你的存在对他来说都是拖累。
那一定是属于他人格中最痛苦部分的真实声音,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病房门打开,医生进出打开了一会,他耳畔产生的幻听。
总之在这短暂的时空中,在这间病房门口,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完全不真实。
他还听见林辰了属于的声音,他从不知道林辰还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那种高频的嘶吼甚至已完全不能属于人类,像把声带完整劈开再胡乱拼接而成,含混不清。可他仍旧能勉强分析出林辰是在用极端凄厉的嗓音在喊“滚开”一类的句子。
林辰的手拼命乱挥,像要从病床上挣脱开来,但医生手里的注射器却还是强硬并不容拒绝地扎上了林辰手臂,针头深入、液体推进,病床上挣扎的身影逐渐平静下来。
医生推门出来,像要和他说什么话,可他只能勉强看到嘴唇开合,却完全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他这才回忆起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大约几个小时前,他们从周瑞大楼出来的时候,红霞已经褪得看不清颜色,天边只剩下朦胧一线光。
林辰躺在急救车上,他要求和他单独呆一会儿。
他的下属们都以为林辰大概要向他汇报什么隐秘消息或者做最后交代,但只有他清楚,那是属于林辰对他歉疚和想要弥补的时刻。
林辰坐在车里,拉着他的手,用温柔而眷恋的语气对他说:“非常对不起,不管怎样,你得陪我一起走过去。我也需要和普通病人一样接受治疗,看看常规精神类药物是否对这种药物导致的精神错乱有效,你要好好工作,把事情解决好,也得记得来看我。”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理智而清晰。
如果不是急救车车窗没有贴反光膜,他相信那个瞬间林辰一定会吻他。
而他就这么看着林辰,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第248章 黑暗
刑从连被拍了一下,这才从倒错而混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
他低头,听见医生说:“第二套方案是大量的氯丙泰,但这类精神疾病的治疗药物可能会影响大脑或者心脏功能,副作用也很明显,但应该是治疗类似问题效果最显着的药物之一……”
后续的话他又听不见了,大概是因为林辰又在病房里低语,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刑从连很仔细想分辨他在说什么,可空气里太安静,那种细碎含混的声音像棉花一样填塞在整个空间中,大概是“我不要”又或者是“求求你”,这些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湿漉漉,并不断膨胀开,令人心烦意乱。
“……林顾问并没有拒绝这套方案……”
最关键的三个字再次让他回过神,是啊,在他们说完那些话后,林辰就非常明确地要求到慈济医院进行治疗,甚至连选定主治医师都是他相熟前辈。
林辰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用极快地速度同医生商定每个治疗方案和细节,并选了专门针对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房间,他本来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可刑从连也不明白,在那样的时刻里,林辰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得非常清楚。
他撸了把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病房里的东西,并把林辰的声音排除在外,他问对方:“你是医生,我要听你的看法。”
“毕竟是新型毒品,文献资料根本没有,虽然确实可以按照先定治疗方案尝试,但也确实冒险。老实讲,我认为可以再等几天,先收集其他病例的治疗方案,再做判断。”
刑从连打断对方,说:“他想快点清醒过来,他也必须清醒。”
医生脸上很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但非常浅淡,一闪而逝,毕竟这里是精神病院,医生们也见惯残酷的家属,像他这样希望下属尽快清醒过来投入工作的上司,也只是普通恶劣罢了,刑从连自嘲般地想了想。
可又能怎样,林辰很明确说过,他想和普通人一样接受治疗,还有那句“得记得来看我”,是希望他能够督促医生为他治疗。
直到此刻,刑从连才发现,对于林辰做出的任何决定,他只有接受和支持一条路可走。
因为林辰总是这么清晰、正确、优秀,并且奋不顾身,令人无法招架。
浓重的失落和烦闷感再次袭来,明明他身边一直有人在说话,可刑从连觉得自己像站在黑暗而荒芜的世界里,再孤单不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不知该做什么,林辰在里面,他在外面,他们明明很近,却又仿佛无限远。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他没有调静音,因此当钢琴曲响起时,他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人在茫然和不知所措时,总会有什么东西伸出橄榄枝来拯救你,比如工作。
刑从连向医生致歉,退到昏暗的角落,靠墙接起电话。
黄泽的声音响起:“刑从连,苏凤子怎么来了?”
他倒是没想到黄泽会有类似烦躁甚至带点畏惧的声音,背景中有人在摔杯子,总之类似的“高层斗争”,其实也和小孩吵架没什么区别,该有的愤怒和无理取闹都会有。
“他想来就来,我管不着。”刑从连答。
“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黄泽很愤怒,“没有公职,强行插入调查!”
黄泽一如既往强调程序正义。
“那你大可以逮捕他。”刑从连随口说道。
电话中呼吸音有短暂空白,刑从连皱了皱眉,下一刻,电话那边响起非常轻佻而愉快的声音:“老刑,我小师弟还好吗?”
刑从连抬起眼皮,看着不远处的病房,医生在给林辰注射新的治疗药物,那些忙碌的身影朦胧而虚幻,像被蒙了层黑纱。
“暂时稳定了。”他回答道。
苏凤子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话锋一转:“既然这样,那周瑞这里有很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一起来?”
刑从连本能想拒绝苏凤子。
他认为自己应该坐在病房外,和林辰一起渡过这个困难时刻,像林辰说的那样,像每个体贴恋人都会做的那样。
可理智又很明确地告诉他,你留在这里是在自我折磨,毕竟你们相爱时间太短,这种折磨会不断消磨你们之间的爱情。
医院外夜色寂静无声,刑从连挂断电话,拿出车钥匙,向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