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够走到病床边,反正人的潜力总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加强大。
走得近些,他才意识到,究竟自己为什么还能感受到属于活人的气息。
因为死者的眼睛是睁开的,两位老人平静地望着天花板。他们眼白泛着黄褐色,眼瞳却黑得彻底,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仿佛能吸食人的灵魂。像是那割喉的一刀并不致命,致命的是长久以来贫乏而无味的生活,他们早该死去,只是被强行留在世间。
窗外吹来湖畔和田野的风,带着一点点长久艳阳照射才会有的焦灼味道,林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打了个踉跄,总之,他强行扶住床头柜,并站在两位老人床前,认真望着他们。
那时候,林辰的一切感官触觉都非常非常清晰,甚至还被放大了数倍。
迟来一些的警员们冲了进来,七八人的脚步声噼里啪啦,仿若惊雷。
从走廊尽头而来的门被一扇又一扇打开,每次之间总有几秒钟停顿,然后换下一扇,渐渐的,开门的声音越来越迟缓,像是没有人有勇气继续下去。
直到最后,所有脚步声都在他站立的这间病房门口停住。
林辰抬起头,在门口的位置望见许多双震惊的、不可思议的、绝望的眼睛,那些眼神里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他们彼此僵持了一会儿,每个人的喉头都像是被哽咽住,谁也无法抢先开口。
是啥,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真正让林辰回过神来的,是最后而来的脚步声,那是先前抢先进入养老院的年轻警员,林辰记得,对方叫李诺。
李诺眼眶通红,捂住嘴巴,这样浓烈的血腥味对一个普通片警来说显然太刺激了点,林辰一瞬间以为李诺会跑出去呕吐,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李诺居然强撑着,用显然已经痛哭过一阵的沙哑嗓音对他说:“林顾问……”
李诺的声音无助却又坚毅到极点。
林辰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他再次看着门口那么许多目光,这才意识到,刑从连不在这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低下头去,将手覆盖在老人的眼睛上,把眼皮缓缓抹下,然后向门口走去,并用非常清晰的声音说:“检查养老院内是否还有生还者,通知医院和急救部门,上报市局。”
林辰说完,冲所有人点头致意,径直向外走去。
“您去哪里?”
有人叫住他。
“我吗?”林辰单手插袋,回头说道,“我去找她。”
……
事情发生之前,黄泽正坐在漫长的环形办公桌一侧,另一边则是刑从连。
刑从连点了根烟,态度强硬,手机放在桌角,并没有按照他的说法把通讯设备上交。
黄泽握着钢笔,用能想到的最冷淡语调对刑从连说:“刑从连,你已经被暂时停职,不要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早点把问题交代清楚对谁都好。”
他说话的时,正对刑从连深色的眼眸,刑从连目光平静,鬼知道刑从连为什么到这种时候都还有平静的底气。但黄泽很清楚的是,对方并不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刑从连手中的香烟灰烬一点点落下,青烟随之袅袅腾起,在沉默中,刑从连用很均匀的速度抽完了一支烟。
当那支烟抽完前,刑从连还抽空看了眼桌上的手机,手机上依旧平静如也,黄泽知道,林辰并没有打电话给他。
当他想到这里时,刑从连居然站了起来。只见刑从连把烟头在烟灰缸按灭,抄起手机,将椅子向后踢了踢,并拿起甩在椅子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刑从连的态度让黄泽意识到,他刚才只是在用一支烟的时间等“老吴”。
因为刑从连动作太快,他还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走到门口。他的下属站在那里,可体测都艰难通过的文员哪里是刑从连这样一线警员的对手,未等两人有任何交谈,他的下属吃痛抱住手臂,而大门就这么被轻易打开。
“刑从连你给我站住!”黄泽拍桌而起。
然而刑从连根本不看他一眼,径自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仿佛他刚才那些警告还有训诫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不存在一样。
黄泽还想再说什么,视线中却已经没有刑从连的身影,他拿着电话追了出去,只是两三步的距离,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选择谈话办公室的位置并不恰当。
这里是宏景市警局主要办公区域,大部分警员都在这里办公,进进出出实在人员太多,而大部分人又显然是刑从连的熟识。
所以当刑从连经过这条漫长走道时,两旁忙碌的警员或与他点头致意,或停下脚步朝他敬礼,一时间,“刑队长”、“刑队长”一类的低语声在整间办公室内此起彼伏。
“刑从连你这是目无法纪!”
黄泽几乎用小跑的速度才赶到对方身边。
就在这时,刑从连放下手机,显然刚才的电话并未打通,他索性拉住一人问:“吴局在哪?”
那位警员很快为刑从连指明方向,后者加快步伐,向大厅尽头的临时指挥中心走去。
“我只是目无黄督察而已。”刑从连双手都插在裤兜,用一种漫不经心又异常沉稳的语调说道,“难道黄督察代表着法纪?”
黄泽气结:“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在给你留颜面,我完全可以就地缉拿你。”
说话间,他们就已经到了指挥室门口,刑从连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可以试试。”
黄泽头一回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林辰之外,还有人能这么擅于口舌之争。
他深深吸了口气,刑从连恰好将手放在门把上,黄泽按住刑从连的手腕,阻止他开门的动作。
只是这一个简单动作,却仿佛引爆了什么可怕讯号。
下一刻,办公室内铃声此起彼伏响起,再然后,蹬蹬蹬的脚步声在楼里回荡开来,很多人都在跑步,一切顷刻间竟有种万马奔腾的紧张感。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大事不好的神情,却没有人有勇气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多警员拥到指挥室门口,他们显然是要进出传送报告,却因为他和刑从连堵在门口无法进出。
那瞬间,刑从连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冷凝,带着睥睨一切的神情,转头对他说:“放手。”
黄泽呼吸一滞,指挥室大门被从内而外打开。
刑从连的顶头上司吴老局长正站在门内。
看见自己的下属,吴老局长一改曾经韬光养晦的态度,很明显,刚才发生的事情甚至让这位老人也倍感吃力,他对刑从连说:“你来了?”
“来了。”刑从连就这么站在门口,用一种剽悍而稳定的姿态回应道。
老人点了点头。
刑从连继续道:“我来有两件事,长话短说。”
“你说。”
“第一,我犯了什么事?”
老人怔愣片刻,没想到刑从连这么气势汹汹跑来,第一个问题竟是如此简单,但还是很言简意赅地回答:“索贿,向周瑞制药。”
刑从连脸上短时间内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片刻后,他眉头紧蹙,像在压抑内心的厌恶情绪,却仍平静道:“你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
“我知道。”吴老局长郑重点了点头,然后退了半步,指着铃声此起彼伏的室内,让刑从连进屋,并说:“所以,这里归你了。”
“出什么事?”刑从连并未推辞,只边走边问,而被堵在门口的警员,也捧着各自手上的材料,随之乌泱泱进入。
“惠和养老院,38位老人,无一生还。”老局长停下脚步,一字一句说道。
刹那间,整个办公室像被施了什么咒语,所有人都停滞下来,一切冷凝到冰点。
刑从连也停下脚步,黄泽很明显看到刑从连目光中闪现过无数情绪,他非常确定那些情绪里必然有许多属于林辰,但让他非常惊讶的是,刑从连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林辰,而是沉思片刻,非常干脆利落地说:“交通部门负责人呢,汇报道口监控情况,以及沈恋最后位置。”
“榆林区,中明路道口,由南向北车道。”靠门边的一位警员迅速起身,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刑从连汇报道。
“榆林区警员向西南位置扼守要道,其余人员原地待命。”刑从连顿了顿,又问,“红树镇具体情况如何?”
“报告刑队长!”又一位警员站起,“现有红树镇以及齐家镇9位警员包括刑警队顾问抵达现场,情况如下……”
询问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回答声轮番迅速有致响起,刑从连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一道又一道命令飞速落下,却又条理清晰至极。
黄泽低下头,陷入思考中。
“刑队长必须接受调查,这是董厅直接下达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道劝诫般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黄泽回过头,发现自己先前那位下属正拉着他的臂膀,急切说道。
那时,刑从连刚好回答完一位警员关于他是否要赶往红树镇的问题。
“不,我暂时不去。”
刑从连是这么回答的。
黄泽心头剧震,因为他的人刚才的问题,整间办公室沉寂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的位置。
他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看着刑从连,问:“需要我做什么?”
第240章 问题
“林顾问,我……我可以做什么?”
刚才林辰离开前,特意点了他一起下山,李诺既激动又不知所措。
他站在小山丘下,用急促频率呼吸着周围新鲜空气,然而刚才那种令人作呕血腥味仍然挥之不去。他甚至不敢闭眼,因为一旦安静下来,巨大的关于死亡的恐惧就会卷土重来,所以他只能拼命紧跟前面那人,唯恐掉队。
“帮我找间屋子。”林辰正走到来时山脚下的车前,回头,这样说道。
李诺怔愣半晌,眼前的顾问先生仿佛半点不受先前惨无人道的血腥场面影响,除了脸色偏苍白外,没有半点异常。可又有那么一些瞬间,李诺觉得悲痛这玩意是刻在骨子里的,轻易能找到抒发渠道的情绪,就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于是吸了吸鼻子,赶忙问:“您要什么屋子?”
与此同时,山脚下车里老警员赶忙推门下来,紧张地问林辰:“人抓到了吗?”
林辰先冲老警员摇了摇头,尔后又转头对他说:“随便,都可以”。
闻言,老者像是猜到什么,脸上很快泛起惊恐的神情,并且还带着深深的愧疚,脊背都要被压弯。李诺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李诺以为林辰会冷冷淡淡和老人点头致意并擦肩而过时,他很意外看见林辰特地停下脚步。
年轻的警局顾问站在老人身前,显得身形高大,他微微躬身,一只手握住老人皴裂的手,用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对方背部,语气平和,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刚才说得话您还记得吗,我是认真的,那不是你的错,要为此承担责任的人有很多,暂时还轮不到您。”
老人闻言一颤,仰望山顶方向,目光混浊,又像闪着泪光。
点到即止,林辰没再说什么,他拉开轿车后门,从里面拿出一叠牛皮纸文件袋装起的资料。
李诺注意道纸袋上写着沈恋的名字,他再次打了个激灵,只见林辰很快回望过来。那目光令他瞬间清醒,原来顾问先生所说的找间屋子,意思是立刻马上找到。
他赶忙折回山上,明明周围山风舒徐,他却紧张起来,脑海中再次轮番出现漫布老人脖颈上的褐色血迹。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再次压抑住想吐的欲望,四处看去,原先树下扇风的老太太已经不见踪影,或许是上山看热闹去了。
记忆中这片地方有间村民堆放茅草和杂物的小屋,他于是跑上右侧小路,果然见到那间屋子。但和记忆不同的是,这间简易砖瓦小屋实在太破旧,连门都没有。
他再次回头问林辰:“我还是去找间居民的屋子吧。”
林辰摇了摇头:“这里就可以。”
李诺不知林辰究竟要干什么,但他还是抢先冲进屋子,然后被里面茅草的污秽气息熏得退了半步。
啪地一声,一盏微黄白炽灯被点亮,但光线只能照亮一小片砖石破碎的地面,整个空间还是显得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