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你刚才安慰我的话,你说这世界上虽然有坏人,但好人也有很多什么的。”王朝叹了口气,坐在香樟树下的阴影里,捧着塑料饭盒,盯着里面的饺子,“我不会犯以偏概全的毛病,用小规模的事件来推断全社会道德水平没有意义。”少年人用很骄傲的语气说。
林辰诧异地看了眼刑从连,这个孩子前一秒还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后一秒竟然开始剖析社会心理,未等刑从连动手,他直接抽了记王朝的后脑勺,并阻止少年人要用脏手捞饺子的动作。
“明明有筷子。”
王朝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用极端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尔后一字一句说:“阿辰哥哥你打我、打我!”
“不然呢,还要亲亲你吗?”林辰很没好气地说。
“只能亲我。”刑从连凑了进来。
被这两位先生一搅合,林辰竟觉得先前酝酿的悲哀氛围淡了很多。
当然,林辰也不会真以为,这两位对数十年前的隐情不为所动。
很明显,刑从连脸上的笑意并非发自真心,他的眸色生冷,毫无笑意,包括王朝捧着饺子碗却在轻轻颤抖的手指,也更像是为了掩盖真实情绪而做出的努力。
林辰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放在王朝手里,然后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难过?”
“我觉得沈恋是个变态。”王朝顿了顿,强调,“心理变态。”
“嗯。”林辰只发出一个很简短的单音节,“继续。”
“可是,按照阿辰你的分析,那么多人一起间接害死了老爷爷,为什么到最后,鼓起勇气揭露真相的反而是沈恋,这种感觉太不好了,沈恋明明应该是最坏的那个。”
“你仍旧太简单地,把人分为好人或者坏人。事实上人类是复杂生物,并没有那种很简单的好人或者很简单的坏人,很简单的对的人,或者很简单的错的人,尤其在这件事中。”林辰摸了摸王朝的后脑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虽然她或者真的被人猥亵,为什么甚至在最后面对警察时,她都从未提过这点?”
“对啊,这很奇怪啊,她为什么撒谎!”王朝拍了拍大腿,“因为她之前说了,但是父母都不相信她?”
“我倾向于认为,沈恋为了维护自我利益,从一开始沈恋就没有说出过事情真相,并间接导致老流浪汉的死亡。”林辰说。
王朝张了张嘴,脸上的神色也从不明所以变得慌张。
就在这时,王朝的电话响了。
少年人慌不择路地翻出手机,上面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愣了愣,迅速在电脑上搜了来电人,然后差点把手机扔了。
“为什么黄泽大傻逼会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们都把他拉黑了。”刑从连很理所当然地说。
“你们这不是坑我吗!!!”
王朝拿着手机就像是拿着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林辰说:“接吧,开公放。”
果然,黄泽阴沉如水的声音从话机传出。
“听说你们在饺子馆门口聊天?”
市局高层办公室的气氛显然紧张很多,由省厅牵头,正式专案组已经成立。
环绕会议室的圆桌上摆满了笔记本电脑,室内充斥窒息的烟味,短短两个小时,桌上的烟灰缸不知换过几轮。更不用说各种电话和视频会议,数不清的领导要听取案件详情汇报,以至于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后悔把事情上报。
他知道的不能说,只能讲那么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并表示已经有大量警力开始深入彻查此事,当时,他提到了刑从连和林辰。
因为案件牵涉和影响实在太广,还有各方面意见需要考量,他都只能以正在调查中作为托词。可就在刚才时候,和他不那么对付的某位警官表示,他所谓的调查人员,竟然很悠闲地在饺子馆门口聊天。这让黄泽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发作。
刚才的会议告一段落,他就直接拿着手机出来,而更令人气愤的是,林辰和刑从连两个人竟拉至今拉黑着他的手机号码,他迫不得已,只能把电话打到王朝手机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憋屈可以解释的了。
林辰坐在花坛上,安静地听黄泽在电话那头怒火冲天地指责他们,话题越来越偏离正轨,而变成明显的抱怨,林辰觉得黄泽也发泄得差不多了,于是将他打断。
“我们来这里是来查案,黄督察不想听我们汇报案件的最新进展吗?”
黄泽愣住,电话那头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黄泽自嘲道:“你还愿意跟我说?”
这句话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刑从连翘着二郎腿,掏了根烟,冲他挑了挑眉。
林辰将电话递了过去。
刑从连接过电话,完全没有和黄泽打招呼,只是简明扼要叙述他们刚才调查的要点。包括当年发生在小林巷的惨剧。
电话那头,黄泽只是再次嘲讽道:“所以呢,这又是林辰的办案方式,你们深入挖掘沈恋的过往,但对处理当前最棘手的事情有任何帮助吗?”
林辰看了看刑从连。
刑从连只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这个人太讨厌了。
“沈恋,也同样是个心理变态者。”林辰凝望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黄泽越是质疑这些毫无意义的分析,他反而越平静而细致:“不单沈恋父母,甚至是那片街道的其他大人,都认为沈恋之前就有‘精神有问题’,而且按照沈恋现在疯狂报复社会的状况推测,沈恋应该是天生的,这类人大概在整体人群中出现概率为2%。”
王朝打了个寒颤,电话那头,黄泽依旧强硬:“然后呢,沈恋是个心理变态的判断对于我们抓捕她有任何意义吗?”
林辰摸了摸少年人的后脑勺,并没有停止自己要说得话:“在人类整个种族中,这是正常现象。从出生开始,沈恋的大脑功能、血清素、多巴胺、单胺类神经递质都天生处于与常人不同的异常水平。这注定了她在很多突然的瞬间,会表现得与正常孩子存在明显的差别,并令父母感到恐慌。”
林辰停顿下来,想起沈恋小时候,扎着双马尾的样子,虽然她盯着镜头,却仿佛透过镜头,看向远处。
虽然他从资料上也无法获得太多沈恋具体的成长信息,但只是从一些细小环节就可以看出,沈恋父母并非悉心并且毫无保留呵护孩子的类型。而在学校中,她的异常点,也会导致了她与整体环境存在这样或者那样的格格不入。
因此,沈恋的学习成绩再次之前,一直都非常普通
这就是沈恋在经历那个寒冷冬夜前的基本状态。
然后呢……
“当时,救她幸免于难的老流浪汉必然和陈建国产生了冲突,争吵愈演愈烈。作为当事人以及有完全叙事能力的初中生沈恋,如果在事发当时明确指出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世界还没用那么多不分青红皂白的人,非要维护一位猥亵少女的邻居。”想到这里的时候,林辰也不由得觉得齿冷,他说:“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那天夜里,沈恋什么都没有说。”
虽然黄泽一直在催促,但林辰却不禁在想。
沈恋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首先,她当然不可能是被吓蒙了,综合沈恋向警方反复叙述案发经过却止口不提陈建国猥亵她的真相就可以看出,沈恋是刻意隐瞒这点,因此,她在权衡利弊后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老人在吵嚷,沉默的沈恋被带走,原本只是为了维护邻里和谐的人们误伤他人,并最终因为人类社会性中某些难以消解的劣根性发生了极度泯灭人性的事件。
当林辰讲到这里的时候,也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停了下来,觉得盛夏的阳光居然变得没有半点作用,香樟树下,风也阴冷刺骨。
但刑从连还是把话题继续下去:“这就是你说的,沈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她的个人利益?”
林辰点了点头。
刑从连冷笑了一声:“她并不是为了替老人伸冤,她只是想惩罚伤害过她的人老边刚才说过,沈陈两家的关系弄得很僵,这说明,沈恋的报复对象一直很明确,就是陈建国。当她发现自己个人力量无能为力后,她开始寻求外力。先是父母,然后是警方,她孜孜不倦,直到她突然发现连她自己也变成了杀人凶手之一。她像个极度危险的易燃品,被火星骤然引爆,并燃烧至今?”
“应该就是这样吧。”林辰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刑从连:“刑队长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要失业了。”
“失业正好,我养你。”
林辰无奈地摇了摇头,周围是陆续进入饺子馆警员,可刑从连毫不在意地勾住他的肩膀,带着宽慰般的意味。如果不是他们正在谈论极其危险的人和极其阴暗的事情,林辰甚至有他们正在阳光下吹着风谈一场漫无目的恋爱的错觉。
第236章 内摄
既然是错觉,那它总很短暂。
黄泽在电话那头重重咳了一声,那声音响亮到可以压过他们的对话声。
“事实上,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对定位沈恋有什么用。”
黄泽站在市局落地窗前,他身后站着一位下属,对方说表示上头又来了更大的领导要听取情况汇报,而背景音则是不远处的开门关门声和陆续而来的急促脚步。更要命的是,市局门口的记者车辆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仿佛要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出什么事了?
整条走廊从尽头开始突然肃静,黄泽知道时间到了,到最后只能干脆道:“行了林辰,你还有二十分钟。”
……
黄泽的电话很干脆地挂断。
饺子店门口,香樟树下,少年手捧的饺子盒已经几乎都空了。
那记干脆的挂断音让少年抬起头,他小心翼翼问道:“阿辰哥哥,我也不明白我们要怎么找到沈恋,这是我的问题吗?”
林辰已经基本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对于沈恋,她在逃亡过程中选择不多,既然她已经达成既定目标,唯一的可能就是躲藏。普通罪犯的行踪或许难以估量,但对于沈恋一定会选择让她极具安全感的地方。”
“李景天选择躲在大使馆是挺有安全感的,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沈恋有安全感?”王朝问。
“和‘自己人’在一起时。”林辰说,“现在我们回过头看手上的案件,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沈恋为什么要使老人们精神错乱?”
“难道和那个死掉的老爷爷有关系,那个老爷爷也有精神问题的对不对?”王朝恍然大悟,“老边刚才不是说,沈恋听到老爷爷最后的死亡时间可激动了!但她事发时当时没有替老人说话,事后没有和警察说真话,过了一个半月才报警,这么没有同情心的人,为什么在发现自己老爷爷死亡时间的问题时,崩溃了?”
“具体来说,那不是同情心而是同理心。”林辰纠正道,“同理心来自于幼年时期,是一种预知他人苦难并想要帮助他人的情绪。她很难感知到老人的痛苦并帮助对方,但这并不代表,她感知不到自己的痛苦。实际上,就算是最冷血的暴力分子都有强大的同理心,但只包庇自己的同伴,而对别人的生命不屑一顾。”
“这说明什么呢,沈恋的同伴是谁?”
林辰停顿下来。
路旁的风吹过樟树,树枝摇曳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声音。
……
惠和养老院也静悄悄的。
但这种安静,与其说是宁静或者安祥一类养老院常的形容词,不如用死寂来形容更加恰当。
和夜晚一样,养老院白天的走廊也没有人,光洁明亮的瓷砖显示这里经过良好的保洁工作,但也正因为太过光洁,就意味着这里没什么人经常来往。
这并不正常,因为凡是去过养老院的人都清楚,老人们都很喜欢坐在没有风吹日晒的走廊里闲话家常,然而这种情景却完全没有在这里出现。
田埂上的野狗又在叫唤,踩着高低起伏的犬吠。
护工小姐模样的女士站在镜前,整理自己的衣服。水流汩汩而下,女士湿漉漉的手指在领口留下带着水渍的手印。
这是间标准两人病房,室内极其昏暗,洗手间的灯亮着。
病床上依旧躺着两位老人,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隐约看见雪白被褥覆盖下,老人瘦削的骨架。再往上是一只放到被褥外的手,另一只手则在被褥里。
胸口处,老人身上的薄被显然刚被悉心掖好,而再往上是枯树皮般的脖颈、干瘪成两条线的嘴唇,以及被大量眼白覆盖的、空洞无神的眼珠。
是的,病床上的两位老人都睁着眼睛,他们仰视着天花板,有一些年久失修霉点顺着天花板缝隙生长。
脚步声再次于病房中回荡,护工小姐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明媚阳光洒入病房,然而就算这样骤然而来的光明,也没能让病床上两位老人眨动双眼。
还在轻微起伏的胸膛意味着老人们并没有故去,但和尸体相比,也并没有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姐转过身,拉开被角,躺了进去。
……
老边饺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