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室内密不见光,邹意似是现在才发现铁链所在,他想也没想,直接拔出剑来,作势朝着那连接处劈斩而去。
  但预想中的震响没能到来,是傅菁拦住了他的动作。
  如果你想把周嬴招来,或者想让你师弟死,就尽管试试。
  铁链枷锁捆绑在一起,共同拴在董宜修的脖颈上,邹意这一击下去,恐怕那铁链没被斩断,董宜修倒是会因为这拉扯而划伤喉咙。
  邹意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看着被困在床榻的董宜修,生出荒谬而巨大的无力感:那我应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放任他不管。
  为今之计,你只有先出去找仙君,才有机会营救他。傅菁蹙眉,继续道,考虑好了吗,不能再等了。
  可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师弟,孤身一人留在这里,我怎么忍心,我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别可是了傅菁无语。
  师兄,我没关系的,快走吧,只要你记得回来救我就好,不管多久,我都等你。董宜修弯了眉眼,在最后关头眼角绽放出绚丽的色彩,让其他人全然看不见他的狼狈,只剩下俏皮。
  邹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得后颈猛然一痛,竟直接软下身子,倒进提早准备好的傅菁怀里。
  董宜修眼中顿时盛满了焦急,连忙撑起身子,想看看师兄有没有事。
  傅菁却是不能再等,只朝着他最后点了一下头,直接带着昏迷的邹意离开。也不知道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扛着个大男人,还这般身轻如燕的。
  董宜修的目光长久地跟随远离,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都仍然舍不得挪开眼,仿佛至此之后,所有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却不知,这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
  位于暗处的段清云,则是将视线停留在董宜修身上。对方看了邹意多久,他就看了少年多久,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何,于是所有的情绪都被掩埋在心底。
  他们所看的方向,明明没有任何交集,却仿佛注定会有某一时刻,将产生逾越半生的纠葛。
  大门敞开着,傅菁带着邹意刚走不久,只剩下段清云留在原地,默默握紧了手中袖珍的铁锁。
  第六十章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傅菁两人走后一刻钟内,周嬴竟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敞开的大门,眉心猛然一跳。连忙三步作两步,飞掠至木屋门口。
  将脑袋探入其中,直到看见董宜修安分守己地坐在床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董宜修听到动静,稍稍抬起头来,不想却看到周嬴的身影,心中慌乱非常,于是迅速垂下头去,装作一副绝望心死的模样。
  好在周嬴确认人没逃走后,未曾察觉少年的异样,也不再管对方的死活。他觉得邹意哪怕能清醒过来,也跑不了多远,若现在立刻前去追赶,说不定还能将人抓回来。
  他这样想着,自然也就这么做了。周嬴决然转身,打算循着邹意离开的踪迹,一寸一寸地找寻。
  董宜修莫名察觉了周嬴的打算,眸中尽是忐忑不安。但他根本不敢开口阻拦,以免让周嬴产生怀疑。此事本就是他一人的想法,一人做事一人当,切莫牵连傅长老才是。
  周嬴再也不管木屋里移动困难的俘虏,直直朝着大门奔去,但行至中途,旁侧突然出现一男子的手臂,将他的前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段清云,你干什么,让开!
  段清云挑眉,收回手臂。周嬴见状,误以为这是来自对方的让步,作势运用轻功,却被人用力压住肩膀。
  你差不多得了。那小子早就跑没影了,你现在才去追,又有什么意义?段清云的眼中带着淡淡的嘲弄,像是觉得周嬴十足可笑,他不慌不忙地在对方周围转了一圈,继续道,再者,条件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什么时候,连太乙庄的长老都说话不算话了。
  周嬴咬了咬牙,话语在嘴边来回滚落两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仍然对段清云有所忌惮,毕竟与此人盟的危险性,跟与虎谋皮不相上下。
  于是,周嬴不得不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不爽,放松紧绷的身体,将追赶邹意的想法暂且搁置。
  他斜眼看向段清云,语气并不太好,但已经没有了起初的急切:你怎么又来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清闲得很,成日跑我这里来到底要做什么?
  段清云耸耸肩,向外侧走动几小步,与周嬴于相反方向并肩那。他看似随意的开口,实则这些谎言已在脑海中排练过成千上万遍,于是话说出口时,脸上半点牵强都不显:我无聊啊,才骗了仙君,现在又不敢回无上晴,没地儿去,就只能来这儿咯。
  周嬴横了他一眼,倒是没怀疑对方言论的真实性,闻言也不再管其他,转过身,朝着木屋走去。
  段清云看着周嬴离开的背影,嘴角的笑霎时落下,眼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气沉沉。
  而尚在担心师兄安危的董宜修,突然再次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去,竟是去而复返的周嬴。
  没来由的,他心中巨石陡然落下,周嬴无功而返,这大约就表明,师兄应该安全了,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欣喜。
  周嬴最是看不惯他这副表情,自发以为是对方给予自己的嘲笑。冷嗤一声,直接伸手抓过掉在石壁的铁链,用力一扯
  董宜修被这力道拽得直接掉落床下,发出剧烈的响动,摔得他眼冒金星,全身都开始疼痛起来,手肘也擦破了皮,大约是刚才不小心撞在床角所致。
  见少年仍旧在自己手中苦苦挣扎,周嬴的表情好看了许多,仿佛手中拿着的是犬类的牵引绳,董宜修是生是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你以为你还是什么武林盟主的儿子吗,甩脸色给谁看,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周嬴字字诛心,就是想要看到董宜修的痛苦神情,以羞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所说的话,却并没有让少年露出什么额外的情绪。
  于是周嬴更加愤怒,近乎是在咒骂着,完全失去从前身为太乙庄长老的修养:你就是个牲畜,听懂了吗,牲畜
  董宜修默默握紧拳头,表情总算难堪了些许。说到底,他不过也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小少年,哪怕经此大劫,心性有所沉淀,却还是无法将情绪完全收敛。
  可周嬴并不满足于奚落对方,他像是不耐烦了似的,轻轻扯动手中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动,倒真像是在唤小狗一般。
  行了,本庄主也懒得跟你废话。人,我已经放走了,你的承诺呢,什么时候兑现?
  周嬴捏紧手中铁链,享受其上撞击发出的声响,以及面前少年隐忍的眉眼,他吹了口气,弹走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我先警告你,如果这个秘密不足以让本庄主动心
  他话音渐散,下一刻,却突然单手掐住了董宜修的脖颈,狠声道:你的小命可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董宜修伸出手来,拼命拍打着周嬴的手臂,眼中是满满的求生欲,示意他会说,他什么都说。
  方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董宜修在床下剧烈咳嗽,仿佛快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但他不敢再耽搁,生怕周嬴取走自己的命。
  即可做出了个招手的动作,示意周嬴附耳过来。
  一炷香过后,周嬴从木屋走出,全身尽是神清气爽,毫不掩饰的笑意让人一看就知他心情极好。
  他甚至对段清云也有了些好脸色,还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堂而皇之地走出大门。
  段清云沉默地看着对方离开,在原地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走进了关押董宜修的木屋。
  他一进去,就看见某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仍旧在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但段清云这次却没有那么好心了,搀扶对方坐到床上后,他直接居高临下地问:你就这么出卖了他?
  或许是被出卖两个字戳中了死穴,董宜修眼中突然迸发出汹涌的泪水,他捂着脑袋,近乎崩溃出声:我实在没办法了,不这么说,周嬴会杀了我的,我还不想死,我想等着师兄回来救我。
  若不以慎楼是十方狱魔王这个秘密作为交换,周嬴恐怕再不会对他留手。
  董宜修之前送走邹意时多么坚定,现在就绝不会后悔自己的行为。但再一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作为他这般年岁的少年,恐怕很少有人能够真正保持镇定。
  现如今,他在周嬴面前伪装的淡定全被击碎,巨大的恐慌感接踵而至,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董宜修重重地喘上两口气,却还是哽咽不止,他突然觉得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就此晕倒在地。
  后脑磕在地上之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段清云冷眼旁观,半晌,还是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将其抱在怀里,再放回床榻之上。
  他顺便为董宜修掩好了床被,但停留在被褥上的手迟迟未曾收回。段清云看着董宜修额角滴落的冷汗,在睡梦中依旧停止不住的梦呓。
  就像是在哄睡似的,忍不住轻轻地伸手拍了拍。
  *
  三洲。
  与五洲人人争锋相对的氛围截然不,这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安居地,古往今来,都是无数隐士高人养老的场所。
  任由时间不疾不徐地游走,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是难得一见的天下大。
  夸赞最多,但事实上,甘愿留在三洲的人并不在多数,只偶有圣者或是年迈老人身在其中,享受近似停滞的时光。至于保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则大多都离开此地,去别处找寻晋升的机会。
  或是飞升成圣,或是埋骨他乡。任为何者,实则都不足与外人道也。
  裴颂哼着小曲儿,正手握花浇,给庭院中的植物浇水,大小不一的水珠从壶口滴落下来,顺由花心流至花茎,最后渗透浸入土壤,完成所有的吸收工作。
  他成日与花鸟为伴,树木作陪,看上去很是闲适,根本未依据外界所言,怀揣着云游天下的匆匆。
  但神医裴颂神龙不见尾倒不是空穴来风,他虽被世人称为神医,却并不因名誉有半点轻狂无礼。
  对于好奇来寻的客人,他反而以推脱为上,谢绝观赏。除非所遇为疑难杂症,裴颂或许才肯认认真真地接待来访者,否则,便直接伸出食指,点向门口,示意对方去隔壁的店铺抓药治病。
  身侧有微风徐徐,撩起裴颂的颊边细发,他仍不慌不忙,把花浇壶嘴对准下方月季,一股脑将壶中水倒完,植被彻底浇尽,他方才慢悠悠地接住身后来势汹汹的拳头。
  百般无奈地摇头,捏着宣染的拳头慢悠悠地放下:你这小孩,怎地不知疲倦,你之前有修为都打不过我,如今重伤,难道还想靠蛮力硬抗?
  见宣染又要开口,裴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从未有过的偏头痛都开始发作,他近乎威胁道。
  我都已答应你,等你痊愈便即刻启程。再有今日之事,我就不跟你去了。
  话虽如此,其实多日以来,裴颂对宣染的小打小闹一再放任,最多不过嘴上责骂两句,然后不了了之。
  但宣染迟钝,根本感受不到裴颂故意释放的信号,他当真认为自己的行动惹恼神医,一听对方说不去,立马急了眼。
  不行。前辈您答应了我的,怎么能言而无信。再者,我的伤真的全好了,不信您看。说着,他在原地蹦跳一番,在仿若蝴蝶似的,伸出双手用力扑棱几下,然后成功扭到重伤刚愈的胳膊。
  见小少年动作一顿,随即用手捂住单臂,额上汗珠霎时滴落几颗。哪怕飞快地吞下了嘴中呻.吟,也无法掩盖痛苦神色,凄惨得很。
  裴颂甚感无语,走上前去,助其脱臼的胳膊复位,恨铁不成钢般吐槽:你说你这是何必,身体是自己的,骗我又有什么意义?
  宣染扁扁嘴,忍住骨骼归位的剧痛。随即开始大口呼吸空气,恰在此时,他突然注意到脚边的月季,眸中的神情陡然变化。
  似乎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
  前辈,那个你的花好像快死了。他有些不忍直视,移开眼来。
  裴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不其然,晨时还开得娇艳的月季,已然被他那一番胡乱地浇水,彻底淹没在汪洋中,尚且还艰难地苟活着。
  裴颂:
  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神医,私下里竟然是个手残呢?
  第六十一章
  眼看再不开口,可能会实锤自己四体不勤,裴颂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满不在乎似的,指尖点向下方月季:救活它,我就跟你走。
  宣染闻言,眸中迸发亮光,差点闪瞎裴颂的眼。他最看不得这些,又觉得自己不过随口一提,是否要照做却又另说,裴颂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想顾好身下这一方土地。
  因此,立即半推半赶着,让小少年回屋休憩。
  为了尽早让裴颂兑现承诺,宣染通常偷偷在夜里寻个时间,想方设法地挽救月季,虽然经常被裴颂揪住尾巴,然后揪着小辫子赶回房间,一天的时间就被耗费。但那原本濒临死亡的娇花,竟然真的开始恢复生机。
  某日,宣染扯住裴颂的衣袖,将其领到庭院中,手指着再度怒放的月季,满脸欢喜:前辈您看,说好的,我救了活它,我们现在就出发去五洲吧!
  看着娇艳欲滴的月季,裴颂确实无法装瞎,但他又对此行程很是抵触,如若不然,宣染这般讨好,裴颂不可能不软下心肠,直接答应对方。
  那你先说说,慎楼那小子找我作甚?该不会是他的旧疾又发作了吧,我提前说好,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可治不了,不如不去。
  宣染惊讶地瞪大眼,连忙凑上前去,追着裴颂打探隐情:旧疾?尊主有什么旧疾?前辈妙手回春,为何不能施以援手?
  裴颂的手臂被少年拽着摇了摇,他悄然瞥过宣染囊括纯真的眼眸,心知对方可能当真不知内情。又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下慎楼的狠心,竟要一个小孩来替自己卖命。
  就这么喜欢你尊主,连死都不怕?他迅速转移话题,戏谑般开口。
  宣染陡然一听喜欢,差点被裴颂逗红脸。迄今为止,只要一涉及到慎楼,他便会将原本的张扬舞爪都收敛起来,目光躲闪,不敢直视说话人。
  或许是少年心性,羞赧过后又带着义无反顾的蛮横,大言不惭,直接承认:我是崇拜尊主,但那不是重点。所以神医,现在您能跟我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