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学完车回到美妆店,时间还早,江映霓想偷懒休息片刻,于是锁着店门昏天地暗看电影。陈冲导演的《天|浴》,文艺片子,也是国内的禁|片。
电影资源是红灯区一个姐妹分享给她的。那位姐妹出于好奇《天|浴》的尺度而观影,看完后念叨所谓“禁|片”也不过如此。
但江映霓把这部电影当纯粹文艺片看。看到末尾,在苍茫的皑皑雪原里,穿着军绿长袄的老金朝文秀举起了枪。
开枪,就对了。江映霓一声短叹。
这是她第三遍看这部电影了。她盯着影片画面中央那两棵落雪的枯树出神。
天|浴,天欲。
欲望这东西,永远摸不着边际。
有人在敲门。珍珍美妆店的卷帘门发出铁料翕动的杂音,但这敲门声不急不躁,一听就不是那些婊|子在敲门。她们又不是文明人。
“谁啊?”江映霓拖长了调子懒懒散散地问。
“您好,请问现在营业吗?我想找您化妆。”门外是清澈干净的女声,和红灯区那些后天烟嗓的女人不同。
江映霓从躺椅上爬起来,随手按开了店里的灯光。这灯亮得很慢,起码要过半个小时才会明朗起来。所以店里还是昏暗混沌。
“等我一分钟。”江映霓对门外喊了一声,动作迅速地扫干净地上的垃圾。地上满是烟头、废纸团和小零食的包装袋。
“不急的。”门外的女生说。
一分钟过后,江映霓“呲啦”推高了卷帘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打扮得不算潮流,气质老实文静。
“进来吧,”江映霓对这女生说着,心下大概猜到这女生是住在附近小区的。珍珍美妆店的生意主要靠红灯区那群女人扶持,其余住在这一块地方的女人很少来这儿化妆。因为她们嫌脏,不想共用被婊|子用过的化妆品。
女生很有礼貌地问:“姐姐,请问化个普通的妆多少钱?”
“日常妆十五块钱。”江映霓给这小女生报的是高价,但比起别的正经化妆店,这个价格也还算便宜。她平常给那群婊|子化妆收的是会员价,八块钱一个人。
十五块钱在这位小女生看来很便宜,她高兴地说:“好,那我现在就付钱。”
“扫码。”江映霓面无表情指了指墙上已经发黄发旧的二维码:“付完钱就坐过来。”
小女生说:“姐姐,我想化个清淡点的妆,就是…不要太浓的那种。”
她其实想说,不要化的像那群红灯区女人一样张牙舞爪。
“好。”江映霓给小女生挑了款轻薄的粉底液。小女生额头的痘印不少,于是江映霓又认真给她挑了支遮瑕液。
“你住这附近?”江映霓问。
“嗯嗯,”小女生点头。
“别动,”江映霓按住小女生的肩膀,又问:“和男朋友出去玩?”
“不是男朋友啦,”小女生的语调柔软而清甜:“是和以前的几个高中同学看电影。就在百老汇那边看。”
百老汇离这块地方不远。
江映霓一边给小女生化淡妆,一边疑惑玫瑰今天怎么还没来化妆。平常这个时间点她该来了。
玫瑰没来,丽萍来了。丽萍看到清纯小女生,知道和她不是一路人,所以没多说什么话,径自坐在店角落的板凳上沉默着玩手机。
“哎,玫瑰今天怎么没来?”江映霓问丽萍。
江映霓问话时,看到小女生的面部表情明显有变动。想笑又努力憋笑的那种状态。想必是这个小女生在暗笑婊|子们的名字俗气。叫什么玫瑰,干脆叫牡丹好了。
丽萍说:“玫瑰今天请假了,说想休息一天。”
“病假?”江映霓问。
“鬼知道她。”丽萍没好气。
小女生看到江映霓在捣腾假睫毛,连忙说:“姐姐,那个,我就不用贴假睫毛了,感觉有点…夸张。”
“那就不贴。”江映霓把假睫毛重新放回盒子里,问:“打不打高光?”
小女生问:“高光会很夸张吗?”
我觉得你很夸张,小妹妹。
江映霓心下吐槽着,随口说:“那我就不给你打高光了。”
小女生大概是在给她的几个高中老同学发语音消息。她略略低头对着手机讲:“我还没化好妆呢,你们都到了啊?…………那行,要不你们来这边找我也行。我在珍珍美妆店,就是常青小区后门那条街上……嗯…”
——“丽萍!还有你!都给我出来!”
大妈的一声咆哮,把小女生吓得一个激灵,语音对讲时情不自禁发出颤音。
丽萍和江映霓双双扭头,在美妆店门口看到了“贱婆娘”,金色时代的“妈妈”。
丽萍赶紧赔着笑脸走过去,江映霓像是没看到“贱婆娘”,继续给小女生化妆。
“姐姐,她、她好像在喊你。”小女生提醒江映霓。
“不管她。”江映霓不耐烦地说:“她脑子有包。”
“………唔。”小女生点头。
“贱婆娘”当街数落了丽萍半天,又过来揪江映霓的人。
江映霓利落地给小女生化完妆:“好了,可以走了。”
小女生对着镜子照了照,很满意地走出美妆店。刚走出店子就看到了几个高中老同学,于是挥手喊:“星星!老徐!杉哥!这边这边!”
“贱婆娘”人高马大,扯着江映霓的衣服往店门外面拽:“出来,你给我出来!”
江映霓踉跄了一下,却没想,在店门外竟然看到了郑梓杉,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女生,其中包括刚刚化完妆的夸张小女生。
郑梓杉显然也看到了江映霓。他知道江映霓没读书,在外面工作,但不知道江映霓在红灯区工作。
“贱婆娘”骂骂咧咧的声音,这条街几乎都能听到:“是你跟王总说丽萍有性|病?你他妈想害我没生意是吧?胡编乱造什么呀?啊?!婊|子养的,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是吧?你这化妆店的租期也快到了,从下个月开始,我绝对不会再租给你!你看着吧!”
——那天晚上救人情急,江映霓胡扯了个“性|病”把王总吓跑。她没读过多少书,也编不出什么高明的幌子。
后来等王总酒醒气消了,丽萍低声下气地跟王总解释了半天,说自己其实没有性|病,江映霓的“男朋友”得病是因为和别的野女人乱搞过。王总终于相信了,对丽萍大发一顿脾气,又赏给丽萍一堆票子。
这事都过去了这么久,“贱婆娘”为什么会旧事重提?
江映霓不甘示弱地瞪着“贱婆娘”:“那天是我说的话,但我是为了救人啊,你没看见丽萍被王总打成什么样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凶恶的女人抡起巴掌就要扇江映霓的脸。她们这些女人,说不通道理,一向暴力解决问题。
江映霓正要破口骂脏话,却看到郑梓杉扼住了“贱婆娘”的手腕。郑梓杉扼得很用力,手臂上的筋都在突。
“贱婆娘”皱着眉问:“你谁啊?”
“我是她同学。”郑梓杉坚定地说:“有什么矛盾您和她可以进行沟通,请不要以暴力方式解决问题。”
平时瘦弱斯文的小男生,硬气起来还挺爷们的。至少他有胆子为她站出来。
不过江映霓对付这个上门找茬的凶恶女人有的是办法,还轮不着郑梓杉这个文静书生替她出头说话。
江映霓朝郑梓杉淡淡说:“和你同学看电影去,别管我的事。”
郑梓杉义正言辞,态度无比执拗:“我不能看着她欺负你。”
江映霓拿他没办法。
本来还准备和“贱婆娘”吵一架,现在碰到郑梓杉这种斯文干净人,她也不好意思当街骂出那些污言秽语了。
她只得迅速切换了另一副嘴脸,和丽萍一样赔笑。她讨好地说:“那天骗了王总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给您赔礼。邱妈,咱就事论事,别上升到租房的问题嘛。您看我还指着开店赚钱养活自己呢,把我赶走了,我上哪儿再找生意呀?再说了,姐妹们也需要我帮着化妆啊。您就说吧,我怎么做才能让您解气?我能做到一定做。”
这是郑梓杉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江映霓低微地讨好别人。为了生计,曾经倔犟要强的女孩被迫低头,逢迎巧笑。
郑梓杉心底蓦地疼了一下。他替江映霓觉得难受。
事实上,江映霓对于自己“虚伪讨好房东”的行为,倒没多难受。已经习惯了。
很小的时候,她在漫画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后来她很快就懂了这个道理。
人总有低头的时候。没关系,第一次低头以后,就渐渐习惯了。
邱妈高高在上地睨了江映霓一眼:“要我原谅你也简单,明天晚上去包厢给王总好好赔礼道歉。王总高兴了,我就对你没脾气了。能做到的吧?”
去包厢,哪止赔礼这么简单?
江映霓笑了笑:“谢谢邱妈,明天一定做到。”
“这还差不多。”邱妈冷哼一声,又瞥了一眼郑梓杉,没好气地骂:“管得真宽。”
丽萍见机行事,赶紧讨好地哄着邱妈回到金色时代。以免邱妈脾气上来,又一次找江映霓闹事。
………
邱妈走了,郑梓杉还没走。他那群高中同学先去百老汇看电影了。
江映霓与郑梓杉在美妆店门口静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昏暗暧.昧。
“你怎么还不走啊?”江映霓踢着脚边的一个矿泉水瓶。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把垃圾丢在她的店门口。
“我……”郑梓杉欲言又止了片刻:“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对啊。化妆,赚钱。”
“你、需要我帮助什么吗?”
“帮助什么?”江映霓轻笑,又娇又媚地说:“帮我把邱妈打一顿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梓杉着急地辩解,嘴笨地问:“那、那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江映霓仰起头看夜幕,随性不羁地耸耸肩说:“还行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梦想。”
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脸上,让她细密卷翘的睫毛被染成了蜜糖棕色。郑梓杉望着她的侧颜,悄悄难过。
他实在是个容易心软的好男孩。